在利雅得的日子（1）

曉光

曉光 2021年9月

2009年我在沙特阿拉伯王国（Kingdom of Saudi Arabia）的首府利雅得 （Riyadh）住了一段日子。

那时沙特是不签发旅游签证的，允许外国人进入的可能有几种签证。

第一种：探亲 – 沙特人的亲属。

第二种：朝圣 – 只给穆斯林。世界上的穆斯林有生之年一定要去麦加圣地朝圣，这是他们一生的祈望，其中最重要的是朝觐Hajj，即在伊斯兰月历的最后一个月Zul-Hijjah 的 8 日至 12 日的麦加朝圣大典。Hajj是伊斯兰教的五支柱之一，沙特给境外的穆斯林入境朝圣或朝觐签证，但也限制在5年之内不可以有第二次。

第三种是长期工作/学习签证 – 多数是穆斯林。沙特用了很多外国人力，多数是来自伊斯兰教国家的会讲阿拉伯语的人。因为沙特来自石油的富裕和国民的福利，想要出力气工作的国人自然较少，正如在我当年写给家人的“利雅得来信-2”中的一段记述：“因为沙特人教育水平低，难以适应现代工作，也因为沙特人有国王的照看而不愿工作，沙特是世界上失业率最高又同时雇用大量外籍劳力的国家。沙特王国的总居住人口二千六百万，其中有六百万是在沙特工作的外国人。不但在高技术行业里少见沙特人，在采油、建筑和服务业中几乎全部是外国人” 。 2020年，沙特居住人口总数和外国人工分别是三千四百万和八百万，外籍人工基本上保持占总人数的30%。

第四种是商务签证，这部分被允许进入沙特的人中有很多“异教徒”- 即非阿拉伯人又非穆斯林。

我就是这样的身份，以一个“外人”的眼光看到和亲身体验了一回在严格伊斯兰教法管制下的生活。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对那些独特经历的记忆依然清晰，也有当时留下的简短日记和写给家人的信记录了一些细节，才整理出此文。

分篇如下：
1. 阿巴亚
2. 性别隔离和每日敬拜
3. 娱乐与休闲
4. 医院见闻和遭遇宗教警察
5. 后记

在沙特举起照相机拍照是个非常敏感的事情，不能拍人，也不要拍景！原因很多，难以说清。动身去那里之前就听说有外国人随手拍照而致被拘留的例子，我不敢违反规矩，出门不带相机。那时的手机刚开始有照相功能却分辨率不佳，我基本不用。尽管谨慎，我还是遭遇了一次“险境”，后面会讲到。所以当时留下的照片很有限，难以“一张图胜过千言万语”，所以此篇讲故事用的字比较多，还不得不从网上借来一些图。

1. 阿巴亚（Abaya）

2009年春，我和先生认真地讨论着一个议题 - “去不去?”

此时有个不错的项目，如果参与，则需要我们先去沙特阿拉伯的首都利雅得住数月，其后驻地在法国。

我们知道，住在沙特这个阿拉伯国家就必须面对与地球上其它地方、国家、文化决然不同的甚至相拧的大大小小许多新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需要考虑的有：

• 一旦进去了能不能自由离开？沙特对于在境内的很少数的非穆斯林外国人管制严格，包括在那里工作的。先生以前有同事因工作需要到沙特，他必须把护照交给当地邀请单位（公司或政府），所以，离开时必须获得许可，也就是说不能够自由离开。如果依然那样，我们还是不去吧！ 经确认，这一规定已经取消。√

• 还听说，实施“石刑”时，会强制性地要求住在那里的外国人（特别是女性）去现场围观。这是难以接受的！据说，现在在沙特首都实行“石刑”已经很少（据《沙特人：沙漠王国内部》一书讲到，在1987年之前的20年间仅有一例），且不再会强令外国人到场观看。√

• 在那里必须遵守伊斯兰教不可逾越的规矩，比如不许饮酒（任何含酒精的东西），没有娱乐（包含电影、音乐等），男女隔离制等。这几项我们好像可以接受并遵守，但是还有没有其它项？需要了解。

• 对女性的一系列清规戒律，有待我去进一步研究。?

我们做了决定：去！为了一个有意思的项目，也为了一次新鲜的经历。在那里最长不过半年嘛！

对方经一个沙特签证代办公司发来签证申请表，我们把两人的表格、护照和付费支票装入一个信封寄回去。

过了半个多月，收到了一个有阿拉伯文字的信封，里面只有我先生一人的护照和签证。什么意思？打电话去询问，对方解释的很清楚：两份申请，一男一女，都办理了，但是必须先批准男士的，后批准女士的。两天之后，又收到了一个同样的信封，我的也来了。第一次体验他们这种刻意强调男女有别的方式！

这期间，我在网上特别搜索、学习、研究沙特这个伊斯兰国家在社交和公共场合的规范和禁忌。

沙特阿拉伯是穆斯林国家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法律规定所有国民必需是穆斯林，并且因为是伊斯兰教的发源地，有“两圣寺之地” -- 伊斯兰教中两个最神圣的圣地：麦加（Makkah，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诞生地）的禁寺（又叫大清真寺）及麦地那（al-Madīnah，在伊斯兰传统上认定的三座最神圣城市中位居第二）的先知寺（622年穆罕默德建造），沙特自觉有责任和义务严格遵守伊斯兰教义（Sharia）社会规范。

世界上有两个国家拥有“宗教警察 Religious Police”，一个是沙特一个是伊朗（在其它国家有不同的机制）。伊斯兰宗教警察是一个官方的惩戒力量，根据其对伊斯兰教法Sharia的解释，代表国家或地区当局执行宗教仪式和公共道德监管。宗教警察在公共场所监督防范诸如饮酒、播放音乐、男女在一起的活动、公开示爱、情人节或圣诞节礼物等西方习俗等问题，确保女性遵守伊斯兰着装规范，督促穆斯林去做礼拜仪式等。他们执行基于古兰经对“恶行”实施禁令和惩戒（Hisbah）。

此外，也听说过一些外国人在沙特的奇特遭遇，比如，一个沙特人开车撞上了一个外国人停在路边的车，法庭判那个外国人赔付，理由是：没有你来到我国，这事就不会发生。且不管故事真伪，我必须格外小心为好。

网上有许多在沙特生活（过）的非穆斯林夫妻分享他们的经历和经验，特别是讲述对女性的“禁令”和应对。对我很有帮助。

首先，女人不可以单独进入沙特，在沙特国内也不可以单独旅行，必须有同姓氏的成年男人同行，代表他们是夫妻或父女或兄妹关系；女人不能开车、不能独立开立银行账户、不能自行决定结婚或离婚、不能和男性朋友一起喝咖啡、不能自行决定穿着等。

毫无疑问地，一旦进入沙特，我必须遵守的第一项就是把自己“罩”起来。

沙特对女性穿着的规矩也与其它伊斯兰国家不太一样，规定女人的袍子必须是黑色及踝的宽松长袍，并戴头巾遮盖头发。这种黑袍子叫“阿巴亚Abaya”，名字挺好听，在网上看到的样式之多让我吃惊。

(图像涂鸦为游戏？抱歉！）

用头巾遮盖头发和脸面，不同的部族有不同的遮盖程度要求。一般遮住头发露出脸的叫 Hijab，下图1 是阿巴亚加头巾和露出额头的面纱叫 Shayla，图2 这样仅留眼睛一条缝隙的叫 niqāb 或 niqaab。世界各地穆斯林的头巾和面纱规范不同，图3 是伊朗南部女人戴 Battoulah，图4 这样有点透明的面纱叫boshiyyah，图5 是阿尔及利亚女性的面纱 Haik，图6 是土耳其的面纱，图7 是突尼斯的 Safseri，图8 是伊朗和伊拉克和阿富汗年轻女性戴的 Chadors。

世界上各伊斯兰教国家对女性的服装要求不尽相同，基本规矩就是遮住身体和头发，包裹最严实的是通身遮盖的 Burqa。穿 Burqa 的阿富汗女子。

网上介绍经验的外国人多是丈夫一人先去沙特，买好了黑袍子，到机场接妻。我们的计划是同行，我需要提前准备好。

找不到穆斯林用品专卖店。一天在商场排队交款时，刚好一对穿袍子戴头巾的姐妹排在我身后，赶紧与她们攀谈，说我要去利雅得，问在加州哪里能买到阿巴亚。姐俩摇摇头说，或许只能从个人手中买二手货。她们建议我到利雅得再买，说那里的商店和购物环境比美国好，选择也多。可是我担心刚入境时没有罩袍会不会有麻烦？她们很轻松地说，应该不会的，现在沙特的情形已经不同以前。她们的话让我略安心，心想：石油使沙特与外界交往增加，社会开放了许多，或多或少地有所改变（但同时从石油来的金钱也支持了伊斯兰极端势力在全球的蔓延）。

按照合同，沙特方面为我们购买了沙特航空 Saudia 商务舱双程机票，6月初去圣诞前回。

我们启程了，没有阿巴亚。

在华盛顿DC杜勒斯国际机场沙特航空休息室，我注意到了一位中年阿拉伯女性，穿着质地上好的飘逸的米色罩袍，袍子下面露出浅色裙子和白色半高跟凉鞋，头上松松地搭着白纱头巾。从陪同引路的穿航空公司制服官员的毕恭毕敬，能看出她有不一般的身份。

来到登机门前的候机区，这里有很多穿各色长袍的阿拉伯女性，小孩子们在她们身边追逐嬉耍，很是热闹。隔着过道坐着一位孤零零的白人女性，一般美国人的打扮，浅黄色的头发，鲜艳的绿色短衫，胸口开的很低，白色七分裤，在室内还戴着大墨镜，因此很显眼。她不动地正对着那一群穿袍子的热闹人群，面无表情，不知黑超后面的眼睛是闭着还是在看。

在飞机上一觉醒来，看着下面无尽的沙漠，知道我们在撒哈拉沙漠上空了。沙漠尽头出现了蓝色的海，是红海，从红海再向东，就进入了阿拉伯半岛。

飞机即将降落在沙特西岸的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国际机场，这是距伊斯兰两圣地麦加和麦地那最近的大机场。距麦加七十多公里。

突然飞机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打开头顶的行李箱，霎时，女人们都黑袍加身。下机人流中，那位白人女性从后舱走过来，醒目的金头发和黑超使我认得，此时她的身体已经隐入黑罩袍。

上下人很多。商务舱里新上来一帮年轻人，只见他/她们从脚往上闪着Gucci、LV、Chanel。

继续向东飞，下一站就是此行的终点利雅得。飞机落地前，忽然之间这些Gucci、LV、Chanel都被黑袍遮住了，飞机上的空乘人员也都齐齐地换上了阿巴亚！沙特航空空姐（图来自网络）。

从前面头等舱走出了那位在华盛顿机场时穿米色装的夫人，此时也罩上了宽松的长至脚踝的黑袍子，包着黑头巾。

我和一旁的空姐说：看来只有我一人没有阿巴亚！她善解人意地笑笑说：应该没关系的。

虽然我尽量隐身，特意穿了黑色长裤和外衣，但此时此地，很明显地与众不同，让我的安全感受到挤压，在走出机场时略有些惴惴不安。

乘出租车到了预订的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去买黑袍子!

酒店前台的人指点给我们在同一条街上不远处的蓝色玻璃面高楼。

“王国大厦” - 这个沙特利雅得标志性建筑（后来看到这个大锁形高楼被列入“世界各国地标建筑”中）的下面几层是“王国购物中心”。从建筑的气派和外墙上的字 SAKS FIFTH AVENUE 就知道这是顶级奢侈品店，不由得想起在伦敦哈罗德百货 Harrods 里曾经看到穿袍子的阿拉伯女士们推着和食品超市里一样大小的购物车，车中满载奢华商品。

我从酒店窗户向外拍的王国中心大厦和购物中心。

进入店正门，穿白袍子的迎宾员迎上来，听到我们需要买阿巴亚，白袍子人指着眼前的电梯说，二楼是女士专区。电梯口，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我先生。他留在一楼，我独自乘着钻石般闪亮的电梯上去了。

二楼叫“女人王国”，是左拉小说《妇女乐园》的21世纪王国版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咖啡厅和悠闲地坐在里面的阿拉伯女士们。她们都除去了头巾解开了袍子，露出高高的发髻和精致浓妆的年轻漂亮脸，对我露出友好的微笑。我顿感轻松，回报微笑，手比划一下，说“阿巴亚”。顺着她们手指向左看去，在大厅中间有一个透明玻璃屋，里面挂满黑色长袍。

阿巴亚店里，按照长短排列一整圈挂着阿巴亚，销售姑娘带我到适合我身高的部分。一件件看过去，虽说都是黑袍子，每一件的材料和在领边、前襟、和袖口处的装饰都各有不同。试了几件，选了一件有粗绣线图案的、喇叭袖、下摆宽松的。姑娘给我拿来了同样图案的围巾。

付款时遇阻，我的几个信用卡都通不过。她们指给我：去那里。“女人王国”有银行，在银行小屋里站着身穿制服的女性保安，窗口内坐着的也是女性。用信用卡取了一叠现钞。

在店内穿上了袍子，店员姑娘帮助我围那长头巾。她把长头巾左短右长地披在我头发上，前额处两侧打褶盖住额头，把围巾右面长的部分从下颚包过来，又搭在头顶。

妥妥地穿戴完毕，我走出阿巴亚店。依然在咖啡店里闲坐的女士们赞许地朝我点头打手势，我伸开双臂向她们展示了一下我的新装。

我的第一件阿巴亚

乘电梯下到一楼，先生在那里等候。俩人都松了口气。告诉他这个袍子花了我七百多块钱（约合200美元）。

沙特货币与美元的兑换率是固定的，多少年都不变。那时是现在还是 $1 USD = 3.75 SAR （Saudi Arabian Riyal 沙特里亚尔）。

我第一次买阿巴亚没有经验，穿阿巴亚更没有经验。第二天早晨到酒店餐厅吃自助式早餐时，不但头巾顺着头发往下滑，那宽大喇叭袖也很捣乱。走到外面街上，注意到其她人的阿巴亚比我的薄很多，应该更凉快。我的这个材料比较厚重，该不是冬天的外套？在利雅得几天之后，我们知道了外面街道的下面有地下街，不但可以避热，更有很多商摊在两边。路过一个专卖阿巴亚的商摊，我又买了一件薄面料、窄袖口、有兰色装饰的。这次没有买匹配的头巾，因为我有一条颜色可以配的长丝巾（不记得从哪里听说，只要是黑袍子就行，头巾可以是别色）。

这从个地下街买来的轻便袍子比前一个奢侈品店的便宜许多。

沙特要求女人穿黑袍子，而男人们穿全白色阿拉伯长袍（叫Thobe/Thawb）戴白头巾，但是男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也有穿西装或便装牛仔裤的。

街上基本是白袍子和黑袍子。在沙特的头几天，还没有完全适应，有时看到前面一个娇小苗条的白色长袍后肩披着白色头巾的摇摆身形，我会晃范儿以为是一位窈窕淑女。所以，在沙特，从背影看，穿白袍子的，再袅娜也一定是男人；黑袍子，再壮硕也一定是女人。

在2009年时，对女性服装规定的监督已经有所放松。不过这也仅仅是在“异教徒”中传讲的：头巾可以不必戴上，只需备着，如果有宗教警察出现并要求你时，马上戴上就行了。我每日出门时套上袍子，头巾嘛，在头上不易挂得住，披在肩上暂当装饰吧。

在干燥炎热的沙漠气候中（夏日最高达摄氏55度），穿长袍子的确有其好处，可以把热气阻隔在外面。但是从防热的角度，白色自然能更好地反射太阳光，所以阿拉伯男人选了白色，把吸热的黑色留给女人？

20世纪初 “阿拉伯的劳伦斯”英国考古学家本尊（左），电影里扮演劳伦斯的彼得·奥图尔（右）（图来自网络）。

2015年旅游了另外几个中东伊斯兰国家，在阿曼，导游是穆斯林女性，穿着紫红色袍子头戴 Hijab，性情很开朗，给我们讲她在学生时代巧妙绕过宗教约束带同学们出游的故事。我问到阿曼女性的服饰规范，她讲，在阿曼她们可以穿有色彩的袍子，但她的女儿，刚进入青年期的这一代，却把沙特的阿巴亚当作新的时尚，纷纷向妈妈要钱去买黑色袍子。

在同属中东伊斯兰“石油大佬”“沙漠土豪”的阿联酋长国的迪拜，看见穿长短裙装或裤装等各式服装，不必遮盖头发和美腿的女人，让我顿觉眼前一亮。虽然阿联酋也要求穆斯林遵守伊斯兰教的规矩和约束，依然有许多禁忌，但是并不强迫非穆斯林人们遵守。比较起来，沙特实在缺少国际范儿，根本谈不上是个国际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