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厚土：刘瑶的人生第三章

开达

第三章：高天厚土

时代是生命峡谷。
人是峡谷间漂浮的尘埃，只有某一特定时刻阳光斜照，尘埃才被发现。
然而，即使漆黑的夜晚也会有尘埃显现，因为它在发光。
人的存在或价值就在于发出亮光。

第一节：巴山背二哥

上山下乡是时代的烙印。

上山下乡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16岁的年龄正是少年成长为青年的充满幻象、梦想与渴望的时期，身体疯长，精力旺盛，神思飞扬，学即多闻，择善而从。

为了下乡当知青，刘瑶从家里偷户口本，去街道报了名。

下乡就是为了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当革命机器的罗丝钉。

1972年1月23日，刘瑶被街道敲锣打鼓地送上汽车，与一帮同龄的青年驶往远处的大山。

整整一天，刘瑶是兴奋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景。这是她第一次长距离地游览大地山川，汽车离开北碚穿过合川进入了南充，公路在丘陵和山岭地区曲曲弯弯，视线在地平与天际之间起起伏伏，天空辽阔高远无边无际，宝蓝色的苍穹深邃广袤，白云在蓝天的怀抱里悠然漂游，河流缠绕着山峦，田野呵护着低树，土地陪伴着村庄……

第二天从蓬安到巴中进入深丘浅山地区，山曲路险，弯急坡陡，早起的汽车在山岭间蜿蜒起伏，穿过重重山岭，透过层层迷雾，东天的微光由暗淡到灰白，柔和而明亮，变成橙黄、变成暗红、变成玫红，淡红的东天由一线逐渐变成了一片。突然，就在一瞬之间，太阳象一个鲜艳的火球跳跃而出，山川大地田野河流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泽，云雾缭绕的远山绵绵不绝，犹如大海波涛滚滚而来……

这一天刘瑶更加兴奋与快乐。这是她的人生第一次走向广袤的世界，走向神秘的未知，走向奇异的遥远。

第三天，1972年1月25日，刘瑶和同伴们终于到达了下乡的玉山区，区是县的派出机构，管理着几个公社。区镇在一座浅山上，顺山坡一溜街道，区政府就在街道中段。在区政府吃完午饭，青年们被分成小组，再被分配到公社、大队、小队。

刘瑶和王永玉，张红菊被分配到关公公社8大队1队。

在此之前，1生产队队长熊心文带着熊顺文、熊顺委两个社员已经在区政府等候多时。

队长五十多岁，又矮又黑、头上围一条白帕，脸跟松树皮一样刻满皱纹。已经进入大寒的冬天，队长却穿着草鞋，挽起裤管，古铜色的肌肉从腿肚子鼓出来。熊顺文、熊顺委也一样矮瘦，白布帕子包头，挽着裤管，露出古铜色的肌肉。

队长说：三个女子，我是你们队长，把行李、铺盖交给我们背哈。

刘瑶问，好远？

队长笑着说：不远，二里搭丁丁。边说边接过刘瑶的行李，放到自己的“背架子”上。

熊顺文拿起王永玉的行李，熊顺委拿过张红菊的行李放到自己的背架子上。

背架子真好玩，刘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背运物品的工具。

背架子跟背篼一样，不同的是背架子简单，就六根树棍。两根树棍在背上，两根树条在头顶，两根树条将后背的树棍撑住头顶的树条，组成一个三角，后背两根树棍下还有两个突起，以休息时支撑“打杵子”。

用棕树剥来的棕片纤维为两根树棍编出两条背系，将背加子背在肩上。树棍中间用竹皮编成两面柔软中间空的竹垫贴在后背，让背架子与人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需要搬运的物品就梱绑在头顶的两根树条上。

三个人的人手里还握着一支“打杵子”，这是一个上端一段横木的丁字形树棍。

三个人相扶着背起背架子，用打杵子在石板地上撞击出“哒、哒”的响声。

队长大喊一声：

走起！

三个人便相跟着往前走去。

刘瑶觉得好玩，几步跑到队长前面说：队长，我来背。

队长说：不行，今天要赶路。

队长一边说话，一边就从街边的一条小路走到了山岭，一路往下坡走。

三个人背着行李，走得风快，刘瑶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走到一处山岩边，队长将打杵子往厂板路上“哒哒”地撞击了两下，大喊一声“呵嗬！”，便将背架子“放”在打杵子上，身体稍往后靠地歇息下来。

回望来路，玉山街和一溜灰黑的瓦房已经被玉山遮住。玉山虽然不高，但往下却是一条山沟，沟却极深。沟的对面是山，一列一列，连绵不绝。

队长背靠背架子，突然唱起歌来：

耶嘿！我弯弯那背架儿咧，我一支梭哟那，我是耶，巴山咧，背二哥耶……呵——嗬！

队长起了头，熊顺文也跟着唱起来：

耶嘿！弯弯背架一只梭吔,我是巴山背二哥耶。太阳送我上巴山,月亮陪我过巴河。打一杵来唱支歌,人家说我好快活……呵——嗬！

熊顺文唱完，熊顺委也跟着唱起来：

耶嘿！高高的大巴山咧，离天三尺三哟，要想翻巴山耶，铁背架子二尺杵，全靠背二哥的铁脚板……呵——嗬！

刘瑶觉得又新鲜又奇妙。她说：队长，这是啥子歌？

队长说：巴山民歌，是我们祖祖辈辈唱的歌。

刘瑶说：教我们也唱嘛。

队长说：要得，出坡了都会唱。

刘瑶说：出坡？出坡做啥子?

队长说：出坡做活路。

刘瑶说：我们住哪里？

队长用手指着远山间的一个山垭说：从那个垭豁过去再过一条沟就到了。

三个姑姑娘就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

好远哟！姑娘们惊叫起来。

队长似乎没有听见姑娘们的惊呼，大吼一声，荷嗬！

背起背架子大步流星地向坡下走去。

两个社员也跟随队长，一溜小跑而去。

刘瑶掠过队长的身影朝沟对面的望去。

沟对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这些山不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不是势孤力薄的独山，也不是重峦叠嶂地围簇，而是队列并排地延伸。

这些山一列一列前呼后涌，既看不到这列山的来处，也看到这列山的归途，更看不到这列山后的后山，但这些山却层层叠叠地呼啸而来，波涛起伏，汹涌澎湃……

然而这些汹涌而来的波涛却被深沟切断了。

这些山没有拔地而起，也没有峭岩巉璧，却是积木一般，重重叠叠地从山顶往深沟层层堆彻，山顶的浅山上或者是一个树林、灌木的山包。或者是一个椭圆、岩石的平顶。山顶之下是一块台地，台地往下是一面斜坡，斜坡或是松柏树林或是峭璧岩石或是中灌木小树，斜坡之下又是一处宽敞的台地，这时台地变成一块长条，围着这列山缠绕而去，台地往下又是一面斜坡，斜坡之下又是一条更长的台地，再往下又是一面斜坡，直到深深的沟底。这些重重叠叠的台地是山的褶皱，它们被开垦成耕地农田，户户农家就散落在这些深沟的层层褶皱之中……

第二节：关公公社8大队1队

刘瑶是短跑运动员，虽然从来没有走过30里的山路，但空手走路却还算轻松。

但是，另外两个姑娘就悲催了，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也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多的山。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却又说不出来。因为，刘瑶不叫苦，她们也就不叫苦。

从重庆到玉山场，两天半的时间，刘瑶就成为了知青们的头儿，和刘瑶分在一起正好借她的伞遮风档雨。

三个姑娘连走带跑总算能跟上了三个背着行李的社员，在天黑之前顺利地到达了生产队。

当他们一行六人从最后一个山沟往上爬时，台地的院子里就不断有社员走到路边张望，看一看这些大城市来的姑娘。

爬上最后一个台地，路边呼呼拉拉地站满了迎接的社员，全生产队180人居然来了100多人，人们对着姑娘们哗哗啦啦地拍巴掌。这里男人们都队长一们裹着白布帕，女人都裹着青布帕，大家都站在路边冲姑娘们笑话。小孩子看见了知青马上一转身钻进了人群里，一会儿又在另一处人群里穿出来。三个知青就在社员们的簇拥中走进了了她们的家。

令刘瑶又欣喜又感动。

背行李的熊顺文、熊顺委将行李送到后，转身就回了家，队长则留下来为知青们介绍情况。

队长把队里的人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三个知青：

背行李的熊顺文，是生产队会计，大队副书记熊顺富，背行李的熊顺委是熊顺富的弟弟，残疾人熊克礼是经济保管员，大队团支部书记能顺建，熊顺衍，马嫂嫂，刘外婆，住在隔璧的五保户熊婆婆……还有邻居地主熊心国，地主婆陈春芳，因为他们两个人负责无偿地帮知青种菜、打柴、担水、喂猪……

三个知青的房子早就由队里腾了出来，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猪圈（厕所）。房间里，三张床铺，三个柜子，一张桌子、四条板凳和一盏煤油灯。床板是一张新编的竹巴折，床垫是一层厚厚的新鲜的干躁的稻草。

到家了，刘瑶就成了家长，她将窗前、墙里的位置分给王永玉和张红菊，分给自己的则是靠门的一张床。拿出行李，三个姑娘麻利地将自己的床铺好。

饭已经煮好了，煮饭的是队长的媳妇陈玉莲。陈玉莲五十多岁，跟女社员一样青布头帕，青布褂子，但是，看年龄却会看出六十多岁，刘瑶能感觉出来，这是一个将生命和时间都交给了丈夫交给了儿女的传统妇女。

陈玉莲说：饭煮得不好，莫得好饮食招待你们这些贵客，莫见笑。

刘瑶说：陈孃孃，谢谢了！你帮我们的大忙了呢。

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碗青菜、一碗罗卜、一碗咸菜和一碗腊肉。三碗白米饭也添好摆到了桌子上。

姑娘们走了三十山路早已饿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巴山乡村的路，都是估算，没有正规测量。从玉山场到生产队到的三十里，是后来才知道的。

刘瑶说：队长、陈孃孃你们也一起吃吧。

队长刁着叶子烟，笑咪咪地看着三个姑娘说：慢慢吃。

陈玉莲说：我回去了，麻烦你们吃完后，自己收拾一下。

刘瑶突然想起送行李的熊顺文和熊顺委，她说：队长，那两个哥哥也一起来吃饭呀。

队长说：家家都分够了粮食，他们都回家吃饭去了。

刘瑶说：队长，你也一起来吃嘛。

队长说：我也一哈儿回家吃。

队长边巴哒着叶子烟，边笑咪咪地说：三个女子，我们这搭是关公公社的宝肋肉，水田多有米吃，副业多有钱花，挂面、粉条、蘑菇、芦笋、胡豆、豌豆、花生、谷子、麦子……你们要啥子，差啥子只管说：我喊保管员给你们取。

刘瑶说：明天，我们做啥呢？

队长说：不急，你们先歇。赶紧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队长看着三个姑娘把饭吃完，才收拾起叶子烟杆，背起背架子回家。

临走，队长说：三个女子，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队里有啥子你们都可以用。有我在，没得哪个敢欺负你们！

姑娘们麻溜地收拾好饭桌后，便都坐到桌子边开始写信。

刘瑶的信是——

亲爱的爸爸妈妈：

今天已经平安到达四川省巴中县玉山区关公公社8大队1生产队。

乡亲们对我们很好，尤其是队长熊心文，亲自帮我背行李，他爱人帮我们煮饭。

对不起，我悄悄偷了户口来当知青。

我知道你们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

但是，我想如果不下乡，我最多只能在爸爸的轮船公司上班，肯定当不了爸爸一样的船长，只能当个职员。

本来我能进国家队当一个短跑运动员，这条路被堵死了。我爱学习，想当科学家，但是，没有书读了，科学家当不了了，连学习、深造、高中大学的路都堵死了。

当然我不是要住在山里，不是要生活在农村，不是要当农民。可是，上山下乡是时代潮流，这是最宽的一条路，有最多的选择，有最好的机会，我会在这里找到我的前途和人生的目标。

幺爷爷说：我已经有了独立的能力，能够应付眼前的问题。他说只要是深思熟虑的决定，矢志不移地坚持到底，就一定能够成大器。

爸爸妈妈，相信我吧。

爱你们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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