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光

文艺铅山

常想，自己也许不小心已活成了三十年前自己所极力嘲讽的模样。

那时的一套牛仔衣并不便宜，特别是花岗岩石被风雨侵蚀过的那种味道。除了一身牛仔衣，我还烫了一个狮子头，走在大街上，昂扬的每一步都是想与这个琐屑的世界分道扬镳的样子。

其时，我只在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没有更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收留我。负责人是位开个小会，来个开场白，都要筹谋半天需要拟份草稿的老头。但一见我们无所顾忌地活跃，就摆出一付“此生走过的桥比他人走路还长”的口吻。几名时常吆三喝六的村干部以及意气风发地将自行车踩得如骏马腾飞式的乡干部常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更多的时间，我觉得真正需要怜悯，是那些自以为可以怜悯世界的人。

认识雪雪时，她正考虑是否要坚定地嫁一个人。而我，正坚定地被女朋远离。好像两枚有着坚韧硬度的陨石相击，有了火花。

但，我已经不太相信爱了。只是，人不可能离开被爱裹着的温暖以及点燃的火焰。

很难想象，在没有手机的时代，见一位想见的人，要经历怎样的波折。

现在想来，选择中秋的时节相见，是因为双方都有回旋的时间与空间。约定信江龙潭塔，因为那是一处很难让人迷失的标识与风景。

那时，龙潭塔还是四周最高的建筑，拉着雪雪的手，世界在变宽，天空在放远，让人恨不得张开双翼飞翔。

只是乡村一所学校，都不可能成为彼此的诗与远方。

那时的信江之上还有一架浮桥，浮桥的对岸还有一湾金色的沙滩。从龙潭塔俯瞰中走出，沙滩是碰触现实的大地。

沙滩的沙很干净，有些沙与沙勾连了一些草。已经忘了与雪雪说过些什么。只记得那天，雪雪带着一把小红伞，我们一会儿挪开伞看云，一会儿躲在伞下听江风四起。雪雪说，她真想成一枚沙子，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躺地沙滩，让河流带去远方。

从乡村到县城，然后到达州府的所在地。除了带有一颗可能恋爱的心，我只有自己写的诗还有书法。这些都不是在那个年代能够将一个人精准分配或者精准调动的设备。

雪雪独自走上浮桥，远成一枚红月亮。

　　明知自己要拜访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书画家，但我还是忍不住喝了酒。胡润芝先生的家，我曾经随同学一同拜访，那次，正赶上他有急事出门，彼此匆忙，所以，他并不认识我。

我现在想，当我坚韧地敲打胡润芝先生书斋大门的时候，胡先生一定在惊吓中。作为一位书画收藏的大家，遇见烫着头发、身着牛仔衣的青年夜晚敲门，且家中只有老妻相伴，惶恐是可以想象的必然。

也许是从匙孔中看到我仅是一人，也许那年月，人太多都有江湖的味道，并不让人诧异。胡润芝先生打开一道门缝，问明我的来意，让我进了屋。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进中式的厅堂，卷轴的画与对联，雕刻精美的花架上搁着兰花，一张油漆发亮的小桌与椅子。几幅红木的画框中，是让人一见倾心的高山流水。整个环境所透着的东方与雅致，让我一身牛仔衣无所适从起来。

就在这种尴尬的当下，胡夫人已经端出了一块切好的饼还有茶放在桌边。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今日是中秋之夜。

当自己从包中扒拉着，只拿出一些折叠的书画作品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书作与今日圆月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在我们极力藐视的世俗中，必要的人情与关爱，还有尊重与表达，是多么地旱逢甘露。

胡老师对我的字，并没有评价，他只是对一名书者的要求作了总结。对于艺术要有一种热爱一种执着，当然还要刻苦，并且要有悟性。这是些都是老师放之于四海皆准的语言。

现在，我细细地品味，胡先生对于我这位想以书法作为人生事业追求的“愤青”显然并不看好。

可当时，我还是无端在沉浸在自我的欣赏中，觉得自己是位有悟性的人，见到胡先生的房间有幅钱君陶先生写的“抱残守缺”几个字，竟然大放厥词，有种打倒孔家店，翻身作主人之感。

胡先生并没有发表意见，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于胡先生的这种不以为然，我心中似有些不服，环顾厅堂四壁之后，竟然，要求到胡先生书房去看看。胡先生同样还是含笑不语。当时，我只觉胡先生的书特别地多，四壁的书挨挨挤挤的，只余靠墙延展到书房中间有一个画案。笔墨纸砚占据画案的半壁江山，书橱的空隙处挂着一些古代名家的字画。

除了书画，以及书籍，好像只有那盆兰花，让这个居室有一些自由的生长。

胡先生坚持让我带上那块已经切好的月饼。中秋之夜的街道格外清冷。一个人边走边嚼着饼，明月下，世界好像更加空旷。

当我敲开学弟的寢室时，学弟给了我一封信，是雪雪留下的。她说，龙潭塔的月光很美，独赏也是。

信中还的一张简笔画，月光之下，一叶孤舟正在远去，一位丽人正在江岸。

我想，这是雪雪心中的感觉。

那一夜，我没有拿出准备好的诗与学弟谈论诗歌，也没有听众学弟的撺掇，文友相邀彻夜喝酒纵横而谈。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幻影间，觉得月光一会儿如寒冰，一会儿如暖阳。

回家之后，我剪掉了自己所烫的长发，牛仔衣若即若离地追随了我一阵子。后来，大街上，已经很少有烫着头发穿着牛仔衣放浪形骸的模样了。虽然，我执着地回想着，齐秦这身模样吼着《狼》的样子，的确帅气。

在童话中想象，在现实中生活。爱在童话与现实间穿行。

很庆幸，雪雪嫁给了她最初的男友。我也牵手了我最初的遇见。

过了二十几年后，胡润芝先生到铅山采访创作，我再次见到他，他应该是记不得我了。而我，对曾经的冒昧也羞愧未提。

那次他给我们铅山的几位书法朋友留了好几幅书作，给我的内容是：明月初林。

这内容是胡先生自己主张的，也许胡先生的心中也曾有一片月光，在曾经的人生夜幕中。也许，他明白，在艺术人生里飘泊的人，心中都有一枚月光，在灰暗中闪耀。

一直想选个月光很好的夜晚去信江边的龙潭塔看看，当然最好是中秋的日子。

只是自己常疏忽。一晃，又是一年中秋。

感谢《上饶日报》、感谢付菲兄青睛相加。

发布：丁智，铅山县文联主席、书协主席，上饶市作协副主席，江西省书协、作协会员。对本文有建议与补充，望联系本人。微信：D36936936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