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娘

跳火的兔子

　　我没有姥娘了。

我的姥娘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是那个时代造就的典型的农村小脚老太太。在我的印象中，姥娘一直就是瘦瘦小小的，一米四的身高，标准的“三寸金莲”。姥娘身材瘦小，但身体一直非常好，一年到头头疼感冒的时候几乎都没有，夏天六七十斤体重的姥娘却最怕热，偶尔有点中暑吃块雪糕或者几片药很快就好了。姥娘几乎不生病也从不轻易说自己的不舒服，实在难受厉害了才会告诉孩子们买点药吃。

印象中姥娘一直柔柔弱弱，但教育起孩子来却异常严厉。我小时候算是比较调皮的那种，经常跟着我妈去姥娘家，我妈走了我就自己在那住下，因为那里有一大帮一起玩的表姐表妹们。有一年也忘了是几岁时候的事情了，大概六七岁七八岁的样子，我正和一帮伙伴玩的高兴，邻居一个姥爷惹着我玩，我记得是骂了我爷爷还是奶奶一句，那时候老人都喜欢这样逗小孩子玩，那个姥爷还一口一个“外乎子”（我们这里对外甥和外甥女的一种统称）的叫我，我当时不知道咋就这么生气，随口回骂了一句那个姥爷。那个姥爷恰好脾气有点怪，就抓着我嗷嗷吵着去找我姥娘，姥娘知道了照着我屁股狠狠呼了两巴掌！等人家都走了，我也哭完了，姥娘一边心疼地抓着我的手一边严厉地告诉我：“以后不能骂大人，一个小孩子骂人这是大毛病，你想着了吗？”我心里一边想着那个姥爷也不对，我回去就告诉我爷爷奶奶，一边又对姥娘的教诲心服口服。那是姥娘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骂过人，长这么大都不会骂人。

姥娘家是个大家庭，我老姥爷亲兄弟六个，我姥爷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四，我妈妈光堂叔伯兄弟姐妹就五十多个。我对姥爷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对他去世前的一些事情已经没有太多记忆。只知道他在村里做过会计，干过民办老师，在那个时代，那样的大家庭，姥爷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想那个时候的姥娘一定只过着相夫教子的简单农妇的日子。姥娘62那年，姥爷去世了，姥娘的天塌了。姥娘一辈子生育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舅。姥爷去世的时候我9岁，大舅家的表妹5岁，可是小舅还没有成家。我觉得也是从那时候起，姥娘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那个年代，家里没了男老的，就剩下姥娘一个小脚老太太，加上姥爷生病去世应该也花了些钱，所以小舅找对象就成了家里的难题。姥爷去世后的几年小舅都没能娶上媳妇，家里也总充斥着一种沉闷的气氛。姥娘就领着小舅过日子，小舅在厂子里上班，姥娘在家给他守着家。姥爷去世的大约三年后，大舅家的表弟出生了，这是姥爷姥娘的第一个孙子，记得过十二日的时候大舅雇了电影到村子里庆贺，晚上睡觉的时候姥娘好像跟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恁姥爷也有孙子了。” 不知道那一刻姥娘都想了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心境，只记得十几岁的我听完姥娘的絮叨眼泪哗哗往下流。

刚上初中那会儿家里不放心我住校，而姥娘家离学校只有三里地远，所以我就开始了吃住在姥娘家的日子。那段日子也是我和姥娘相处时间最长、印象最深刻也是最让我难忘的一段时光。姥娘每天早上早起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一日三餐、日常起居，我又成了姥娘的又一部分“任务”。和姥娘近距离相处的日子我就发现不管再累再苦，从来没见过姥娘叹过一声气，喊过一声累，发过一句牢骚。姥娘瘦弱的肩膀、三寸小脚却家里地里地忙活，坚强又倔强地撑起了她和小舅的家。

而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才让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姥娘，在她倔强坚强的背后是一颗无助又悲苦的心。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小舅被姥娘派去附近村里推磨了，那时候的面粉还都是自己拉了麦子现用电磨加工的。迷迷糊糊熟睡的我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醒，我躺在炕上继续装睡，姥娘就坐在炕对面窗户下的沙发上，我不敢睁眼不敢出声，就听见姥娘边哭边自言自语，大体就是讲自己没本事，小舅那么大了还没成个家，自己也帮不上啥忙，心里的委屈没处说之类。然后又说大舅日子累，为了给小舅守着个家自己连孩子都不能帮人家带，啥忙也帮不上不说还拖累大儿子。说自己大儿子都是被这个家拖累的，年纪轻轻地负担好几个老人（我姥爷兄弟四个当中，大姥爷和二姥爷都只有闺女没有儿子，只有三姥爷三个儿子，又因为小舅那时候还没有成家，所以大姥爷和二姥爷还有大姥娘二姥娘包括我姥爷都是大舅养老送终的。）说都对不起自己的儿媳妇。也因为自己没本事，一直让大舅受委屈（为了给小舅成家，大舅和大妗子把自己结婚的新房让出来给了小舅，自己搬到了姥娘和姥爷的老房子里）后来，隔壁的两个妗子听到哭声都跑来安慰姥娘，说着孩子们都懂事都理解之类的，说姥娘一个老太太已经很不容易了，姥娘还是絮叨着怪自己没本事之类的话，一边心疼自己孩子一边怪自己无能。我一直闭着眼睛默默听着姥娘哭诉，只觉得那个下午好漫长，姥娘就这样一直哭到了傍晚。隔壁妗子提醒她小舅快回来了，姥娘才慢慢停止了哭声，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做晚饭去了。小舅或许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去推磨的那个下午家里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人知道姥娘一个下午的痛哭中包含了多少的心酸与无奈，积聚了多久的委屈与痛楚。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姥娘哭过，说过，姥娘又是那个倔强又好强的老太太了。

初中的后两年，我妈觉得姥娘年纪大了还得照顾我太累了，我也大了就让我开始住校了，我去姥娘家的机会也少了。后来，小舅顺利地成了家，再后来，姥娘盼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孙子。上了大学后我去姥娘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只记得姥娘七十多岁的时候还跟着小舅去地里包棒子，在家里收柴火、烧水做饭，后来实在不能去地里了，小舅把棒子拉回来姥娘就坐在院子里剥棒子。我跟姥娘说干不了别干了，姥娘说：“不干干啥？光玩吗？”现在我知道，姥娘是在尽自己所能地帮着小舅的日子。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姥娘耳朵开始聋了，话也越来越少了。大舅在市里买房以后，姥娘就开始在两个儿子家轮着住。楼上供暖以后大舅就把姥娘接到楼上，第二年停暖了再回到小舅家，每到这个时候我妈就接她来我家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不管在谁家住，姥娘基本没话，做啥吃啥，没有不爱吃的，也没有特别爱吃的，你要问她愿意吃啥她就说啥也行不用买，给她买点新鲜的东西她也吃不了几口，姥娘饭量小的很。家里去了人姥娘就坐在一边看着，让年轻人喝茶聊天自己从不插话。我现在觉得那也是姥娘帮自己孩子的一种表达方式，老了啥活也帮不上忙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年轻人添麻烦，不成为他们的负担，用姥娘的话说“不赚人嫌”。在儿子家里不用自己做饭，等着儿媳妇做好了叫她吃饭就行，吃饱了啥也不用管，姥娘逢人就说自己享福了。除了耳朵聋姥娘身体很健康，偶尔心脏不舒服调理下很快就好，大舅在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住的时候八十岁的姥娘爬六楼中间只休息了一次，比我妈这五十多的还厉害。

那个时候我觉得姥娘总算熬出头了，可以安享晚年了。可是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个善良、苦命的老太太。姥娘八十四岁那年，小妗子癌症去世了，留下十三岁的小表弟。姥娘默默地帮忙处理着一切，不断跟人们说着：“要是我能替她就好了。”姥娘没办法替代儿媳妇，却肩负起了照顾小孙子的任务。小舅在厂子里上班。上初中的表弟一周回来一次，每个周末姥娘都给他洗衣服，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好在表弟乖巧懂事，并不让姥娘操心，但是姥娘真的老了，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所以，那段时间作为姑姑的我妈频繁往返于我家和姥娘家。棒子成熟的时候，小舅又找了新的对象，又有人可以照顾这个家了，表弟也有人疼了。姥娘说自己老了，啥忙也帮不上了。我说，你不用帮啥忙，身体好好的就是帮他们最大的忙了。

可是新的小妗子来的那年秋后，姥娘真的生病了。姥娘的眼角长出了肉瘤样的东西，一开始很小，但后来越来越大，姥娘说不疼但是不舒服，一直流眼泪。两个舅舅带姥娘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恶性肿瘤，从那时候起，我和姥娘的相处机会又多了起来。五年期间，姥娘先后做了三次手术，最后不得已摘除了眼球，但肿瘤还是肆无忌惮地在姥娘身体里疯长，做一次长的就越快。医生说姥娘这是年龄大了还长的慢点，已经很好了。最后这次想着再去割一次，一检查说肿瘤已经扩散了，在医生的建议下，姥娘回到了她守护一辈子的家。老娘生病的几年里不管在谁家，只要我有时间就会给她买新鲜的水果、糕点，姥娘的牙咬不动别的东西，我给她买泡芙，买刚烤的蛋糕坯子。姥娘还是老样子，没有特别爱吃的，买回去也吃一点，但是只要她吃，我就觉得值了。

2021年9月15号，农历八月初九，姥娘走完了她悲苦、倔强的一生，享年八十九岁。五年的时间，一个月的滴水未进，大家都在心里慢慢接受这样的结果，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看着骨瘦如柴的姥娘躺在冰冷的板子上，我嚎啕大哭，心里抑制不住的悲伤只有通过泪水涌出来，那种痛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姥娘的亲人一个个赶来，看着她被抬上火化车，然后变成一盒骨灰撒入棺中，直到棺材盖上的那一刻我还像是做了一场梦，我的脑海中还一直浮现着那个瘦小的身影，那个默默守在一群儿女旁边观望的眼神。

姥娘去世的那一晚我彻夜未眠，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和姥娘相处的每一个瞬间，想到姥娘一辈子操的心，受的累，咽下的委屈，吞下的泪水，想到那个阴沉的午后那场撕心裂肺的哭诉，那是姥娘这辈子唯一一次为自己活的一个下午。一个小脚老太太，为了儿女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无论本事大小，姥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履行着母亲的责任，甚至还代替姥爷完成着他未尽的义务。姥娘不会表达，但心里明白，姥娘一辈子心里都非常明白。哪怕是晚上领着我去大舅家坐着也可能是对大儿子大儿媳一种愧疚的表达。姥娘虽然一辈子历尽苦难，但是老天爷也还算是仁慈的，姥娘一辈子没病没灾，即使得了不好的病也没有经历癌症的痛，没受很多的罪。除了难受厉害了哼唧几声没有让儿女受多少的累，姥娘将她的倔强坚持到了最后。姥娘一辈子一女俩儿，一个孙女，俩孙子，儿子懂事孝顺媳妇明事理识大体，虽磕磕绊绊但是八十九岁的年龄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这是我的姥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报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姥娘去世的第七天。七天里每每想到姥娘还是会泪流满面难以自控。再也没有能为我的姥娘做的事情了，谨以此文，寄以哀思，纪念我在天堂的姥娘。相信此刻，姥娘一定也和姥爷团聚了，姥娘终于可以有人诉说这些年的不易与辛酸，也终于可以给姥爷一个交代：你不在的这些年虽然不容易，但是孩子们都很好，我对这个家，对孩子们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付出了所有，我可以给你一个交代了！

 

 

                                2021.9.21  农历八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