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骨尚存名邺意——邺山讲堂遗址怀古

岁月如歌

邺山讲堂位于漳州江东古桥西岸上溯三里处的邺侯山麓，古时建有三座学舍书房式建筑，背山临江，幽雅清静，为明末著名学者黄道周讲学处，邺山讲堂又称邺山书院。

关于书院的含义，《漳州古代书院》一书中写到，书院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教育机构，是私人或官府所设的聚徒讲授、研究学问的场所，产生于唐，兴盛于宋、明，至清末终止，具有悠久的历史，对中国传统教育产生深远的影响。漳州自唐垂拱二年（686年）建州以来，书院也伴随着各个朝代的更迭而兴衰更替，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漳州古代书院的命运，与儒学一样，如今已被新型的教育模式所取代，历史上许多闻名遐迩的书院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甚至无迹可寻。

由于年代久远，邺山讲堂遗址荒废多年，其所在处鲜有人知，甚至连邺侯山所在也不清楚。多年前于翻阅《龙海风物》、《龙海文史资料》等书籍时，才知道原来江东古桥附近还曾有这么一处人文荟萃历史古迹。随着对邺山讲堂历史了解不断深入，更是萌发了前往观瞻的兴致，在得知往遗址处路径荒僻，杂草丛生，原古建已全埋没，仅存几处崖刻，非熟识人士指引难以寻找，只能暂存念想，静候时日。

邺山讲堂引发我的关注，主要有三个方面：1、讲堂为黄道周所创办的最后一所规模最大、人数最多、规格最高的书院；2、讲堂创建，黄道周前后谋划十年，“两卜筑兹山而不果”，建造成立期间，已是山河破碎，朝代更替，时局纷乱之时；3、黄道周仅在邺山讲堂进行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正式讲学，此后动身赴南京弘光朝征召，再未回归邺山，慷慨而悲壮。

　　黄道周为何先后三次都选择邺侯山麓建造讲堂呢？综合各方阐述大意如下：

据说,黄道周选择邺山,曾跟徐霞客两次畅游漳州(其中先后游览九龙江北溪、西溪),并与之畅谈漳州山水地理有关。

在黄道周《邺侯山记》叙道：“邺侯山者，我漳艮岳之阴。北溪迸流，将汇于江东，长桥束之。步皋蜿蜒，谽谺多奇，盖蛟龙出没，风涛崩激，砂土己汰，石骨总出，若或为之，莫知其然，旧称蓬莱峡，里人名之曰“石仙”。石仙者，指其蜕峙林立，飘然若登者也。”

邺侯山属岐山东侧一座小山峰，九龙江北溪水绕山而过，此段水域古称“蓬莱峡”。蓬莱峡，以两边石壁夹峙，屹立江边，宛如蓬莱仙岛而得名。

据《龙溪县志》载，“古蓬莱渡也”。另据陈天定《北溪纪胜》述：“自柳营江入江，山高水狭，三五里岩壑绝人居，古名蓬莱峡。”又有乡人见山上众多奇石形如翁仲，将其称之为石仙，因此也称作“仙山渡”。

古时人们只知有蓬菜峡,而不知有邺侯山，蓬菜峡是一个大概念,是古人对这个地方的泛称,包括蓬莱峡、芙蓉峡、邺侯山等等在内。临江的蓬莱峡交通便利、繁华热闹,而负山的邺山讲堂则处在蓬菜峡之后,是一处山峰逶迤连绵,悬崖峭壁的偏僻、幽静地方。

　　邺山讲堂所在位置,背山临水,山脚下是滔滔不绝的九龙江北溪,毗邻的是水陆路交通要道江东桥,舟楫往来,通南驶北,交通便利;周边又有悬崖峭壁、奇石怪宕，有“闽南第一碑林”“丹霞第一洞天”的云洞岩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万松岭相伴。

从以上地理环境条件看,黄道周选择此处作为创办书院的场所，眼光之独特，思维之敏锐乃常人无法比拟，“十年磨一剑”之意志更叫后人叹服。

崇祯六年黄道周首次选址于此也与他专心致志淡泊明志的治学思想有关。

黄道周云：“古人读书，入山必深，入林必密，曷但杜门乎！”而且“学道之人,要如铁柱木郎,止随日光量其倒影,切不宜作船辇,跟人拖水登山也”。认为只有在安静的地方才能“意静心诚”,达到求学修身治学养性的目的。

其次,邺山(自然)环境符合办邺山讲堂金石学的标准。除了偏僻幽静特点外，邺山依山傍水,三者兼备,方位独特。优异的自然条件,非常切合黄道周创办的标准—“知山、乐水、好石”之性情。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各地山水胜景尤其在邺山讲堂他会留下众多诗文、笔墨、碑刻的原因。如《焦桐山诗集》、《邺山书院记》、《邺山讲仪记》、《乐性堂记》、《三近堂记》、《与善堂记》、《讲堂告文》、《燕喜祖道祝|文》、《邺山告司土文》、《邺山祀诸贤文》及“蓬莱峡”、“芙蓉峡”、“道不绝风”、“墨池”、“游磬”等石刻多处。

　　那么，蓬莱峡为何又被称“邺侯山”或“焦桐山”呢？

黄道周的“高足弟子”洪思在《黄子年谱》中记载了黄道周与门人的一段对话。

“亦名焦桐山，盖乙亥小筑时，或云：‘是山，惜残矣！’门人笑曰：‘残，乃爨下之焦桐。’黄子闻之，遂名焦桐山云。

癸未卜筑时，或云：‘是山，惜但山之骨矣！’门人笑曰：‘其骨似邺侯。’黄子闻之，故复‘邺山’之”。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蓬莱峡之所以又名“邺侯山”或“焦桐山”皆为黄道周所取。

　　潘思榘《重修邺山讲堂碑记》中写到：邺山峙漳柳营江之上，距万松关十里而近，有明大儒石斋黄先生讲学地也。山旧名蓬莱峡，曰焦桐山者，崇祯乙亥初名之，山残破类爨下桐。曰邺山者，癸未载名之，山有石翁数辈，离立苍烟中，戍削清古，似邺侯也。凡此，皆先生自况。先生遇不及泌，而道济天下则一，故漳人从而名之焉。

　　此段文字有两处典故，1、爨下桐；2、邺侯。

其一，“爨下桐”又作“爨下焦桐”，本意为灶下烧焦的桐材。《搜神记·焦尾琴》载,蔡邕至吴地,见有人烧桐以爨,闻火烈声而知良材,遂请而削以为琴,琴音果美。因尾焦而名焦尾琴。后用以比喻遭受磨难后幸存的人材或事物。

其二，门人口中的“其骨似邺侯”，当中的邺侯又有何所指？据宋周密《齐东野语·书籍之厄》所载：邺侯者，唐朝李泌也。贞元三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累封邺县侯，时人呼其“邺侯”。其搜罗书勤，家富藏书，且多为书祖，比肩则寡。后来，人们在称美他人藏书之众时，喜用此典。

邺山讲堂建造后，至今当地民众又俗称为“讲堂山”。

黄道周历时十年先后三次卜筑邺山书院，为明崇祯六年（1633年）秋、崇祯八年（1635年）秋，直至崇祯十六年（1643年）三月，着手筹建，五月动工，崇祯十七年（1644年）八月告成。

黄道周先筑“与善堂”于峡北，次筑“三近堂”于峡中（有一说，先筑“三近堂”于峡中，次筑“与善堂”于峡北），后筑“乐性堂”于峡南，三堂竣工后成为黄道周及门人“雅集课艺，因文证圣”的主要场所。

　　邺山三堂为邺山书院主体建筑，依山而筑，临水而峙，分处于蓬莱峡之南、北、中，各自独立又相应相通。

与善堂为邺山书院的“神堂”，前后两座落，供奉先贤大儒。与善为向善，止于至善。“凡宾客至者，皆先谒先圣贤毕，乃谒三近、乐善二堂礼也”。

三近堂为黄道周讲学处。“三近”源于孔子《中庸》一文“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黄道周《三近堂记》：“或曰三近何居乎？以为好学力行知耻，而又曰近山近水近月”，并在此留下了“蓬莱峡”、“墨池”崖刻。

乐性堂又称课堂，背负芙蓉峡，石林簇立堂右，江水环之，为黄道周及门人的考论之所。乐性即致力于研究本性，黄道周《乐性堂记》：“世之学者，造就虽殊，要于知性之可乐而极矣”。知性之所生，则知天之所乐。

　　黄氏讲学不尚天理人欲之空谈，专重亲民爱国之实践，以“严于律己，忘我为人”八字为宗旨，以榕树“六质”、“四妙”为人生表率，并亲定《邺山讲义》七条，作为治学为人的道德规范。单德谟《重建邺山讲堂记》记其盛：“时当道缙绅、四方人士，环江拱听者，日以千艘”。

崇祯十七年（1644年）九月一日，黄道周在乐性堂举办邺山书院开学典礼，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正式讲学。九月十五日，黄动身赴南京弘光朝征召，从此再未回归邺山。

顺治三年（1646年）三月初五，黄道周抗清兵败被俘，于南京东华门殉难。顺治七年（1650年）张天维率邺山讲堂弟子祭奠黄道周亡灵。

黄道周殉节后，其门生涂仲吉隐居于邺山周边务农，守护邺山书院六年。顺治九年（1652年），郑成功在江东镇门一带驻兵，数次攻打万松关。康熙十七年（1678年），刘国轩以江东桥、万松关为要隘，同清军数次激战……这几场战役均使邺山讲堂遭受重创。潘思榘《重修邺山讲堂碑记》记其实况：“先生既死难，漳旋被兵鞠为茂草，所谓与善、三近、乐性诸堂咸废……”

　　乾隆十四年（1749）汀漳龙道单德谟、漳州知府金溶重修邺山讲堂，祀石斋神像，延师续邺山讲学。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进士黄宽从江西崇义县令假归后，在邺山掌教20年，乾隆当朝大学士蔡新专程二次造访黄宽，曾说：“坐石曾无王子晋，茹芝偏有夏黄公。”并赠《重过邺山喜晤黄巽亭山长二首》。龙溪人王可嘉、平和琯溪人李离明亦掌教书院，一时从学者接踵，人才辈出，邺山书院风光尽复旧观。

不过时至道光年间，邺山书院却是已荒废多年。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率军占据漳州，在江东桥、万松关一带与清军提督林文察激战，邺山讲堂再次遭到毁灭性破坏，此后再无修缮，书院堂宇尽圮，一派荒落。可谓“草向空坡处处生，蓬莱峡坼断人行”。

　　邺山讲堂遗存数处摩崖石刻，书中虽多有文字记载，但都未见图影，仅《福建摩崖石刻精品》书中收录了“蓬莱峡”、“芙蓉峡”、“墨池”三处崖刻图像。但其他崖刻现状又是如何？仍不得而知。

　　2021年，在微信中了解到漳州文史爱好者逸亭轩先生时常用业余时间寻访周边文史古迹，且多有美篇佳作与大众分享，并自费清整描红石刻，其中也包括邺山讲堂崖刻，欣喜之余，与之取得联系，相互约定时间，由张先生带领前往瞻仰邺山讲堂遗存崖刻。

多年来留存的心愿终于有望实现了。

2021年4月22日，在逸亭轩先生指引下，厦漳数位文史爱好者一同瞻拜邺山讲堂遗址。一路落叶满地，有些地方荒草没膝，树枝藤蔓交错，令人举步维艰，难以疾行。山崖间的石刻多为林木遮蔽，且方位多变，也不知逸亭轩先生花费了多少时间！踏寻了多少回！才能将崖刻一一唤醒重现。

令人惋惜的是，此处山体岩石为砂砾岩，属易风化岩体，有多处石刻已严重风化损毁，难怪当年有“是山，惜残矣”之叹。此番所见“黄岩洞”、“蕉叶”皆已残损，而单德谟题“吾道南来”，在早期旧影中已仅存“南来”二字，逸亭轩先生已多次寻找仍未得见，另黄道周题“游磬”，也常年隐没江中，更是无人知晓。

邺山讲堂因黄道周而闻名，其授学盛举与慷慨赴难对后人产生一定的影响，不少名贤前来观瞻，都留下了许多感慨的诗篇，虽然邺山讲堂遗址真迹已荡然无存，但一派衰败景象中残存的几处崖刻，犹如“爨下焦桐”般，令人感受到这位历史伟人的教育思想、爱国精神、民族气节和道德情操。

（现将此行拍摄的邺山讲堂摩崖石刻影像结合书中记载略作介绍，供同好们参考，感谢逸亭轩先生及各位同行的朋友们。）

黄道周（书中记有五处，此行得见四处）——蓬莱峡、芙蓉峡、道不绝风、墨池

黄宽——黄岩洞、静如太古

黄可润——得珠、冠峰、蕉叶

黄道周（1585-1646），字参玄、幼平、幼玄、细遵、螭若、螭平等，号石斋。福建省东山县（原隶属漳浦县）铜陵镇深井村人，明末著名经学家、文学家、书画家。

蓬莱峡

（黄道周题刻，字径0.6米）——此处为九龙江北溪水域，两岸石壁夹峙，屹立江边，宛如蓬莱仙岛而得名。

芙蓉峡

（黄道周题刻，题款及印章已漫漶不清，字径1.3米）——蓬菜峡是古人对这个地方的泛称,包括蓬莱峡、芙蓉峡、邺侯山等等在内。乐性堂即建于此崖刻前方。

道不绝风

（黄道周题刻，字径0.3米）

墨池

（黄道周题刻，字径0.6米）——昔时池前为三近堂左翼室，名为“檀居”。

黄宽——字济夫，号巽亭。清乾隆年间龙溪县角美壶屿人。乾隆十三年（1748年）登进士第，任江西崇义知县，从廉治政，官声极佳。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前后告假归故里，有司敦请为邺山书院掌教。

黄岩洞

（黄宽题刻）——因岩体为砂砾岩，崖刻已剥落残损，仅存“黄岩”二字。

静如太古

落款巽亭（黄宽题刻）

黄可润，字壶溪，福建龙溪县（今漳州台商投资区角美镇西边村）人。乾隆四年进士，乾隆十一年（1746年）任无极知县。乾隆十五年离任。虽然任职时间不长，但其政声桌著，治绩斐然。

得珠（黄可润题刻）

冠峰

落款壶溪（黄可润题刻）

蕉叶

（黄可润题刻）——岩体顶端崩塌，字迹残损。

　　书中记载的，“游磬”（黄道周题刻）因淹没无法查实。

“吾道南来”（单德谟题刻），尚未发现。

逸亭轩先生于勘察过程发现一处崖刻，尚未见史书记载，因题刻风化严重，仅能辨识首字。

一别近三月，相怀几度秋。

迟君剡雪棹，觅找邺山游。

绝壁云争坠，空江水自流。

年年频到此，望古独悠悠。

许云龙《招载南陌游邺山》

千载寻丘壑，诸翁亦姓黄。

人多私淑意，我共水云乡。

濯壁题诗句，临流结草堂。

思君瞻往迹，未忍息孤帆。

陈常夏《题邺山讲堂》

草向空坡处处生，蓬莱峡坼断人行。

风烟不霁前朝泪，薇蕨空垂死后名。

有道信能追管葛，无时难自比良平。

沙虫化后江枫冷，叶战高秋夜有声。

戴盼《邺山怀古》

　　篇中影像源自同行好友们所拍摄，另老照片转载于“逸亭轩”先生美篇《邺山讲堂之韵》，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