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

韦迪广告邓乐平

又是中秋月明时，值此金秋月圆，谨以此文表达对已故岳父的深切缅怀！ 慢慢消失的岳父农耕手艺

一

听到岳父去世的噩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前一天我和妻子去看望过他，好好的，那天正好赶上他吃早餐，站着吃了一碗满满的面条，是那样的富有生命力。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感受和经受过，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位至亲在我眼前就这么突然离去，像一场梦！不愿相信，却掐指疼痛！
人生如梦，回忆如缕………
岳父是一个勤劳、忠实、本分的农民，我原以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县城，在操办他的丧事期间，据他生前的同事说，岳父年轻的时候在城步、绥宁一带锯木板。这是体力活也是技术货，同事对他的手艺与为人赞不绝口。
岳父还从事过瓦匠、泥工等，只因为岳父有了这些手艺，即使在缺衣少食的贫穷年代一家老小从未受冻挨饿过。所以我有时与妻子闲谈，说起我家穷得没饭吃的日子，她总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我也常常善意的揶揄她一下：“哪能和你家比得的，你父亲是匠傅呢。”
岳父的除了会一些手艺活，听妻子说他犁耙栽种一应农活，虽然不麻利，也做得特好。所谓慢工出细货这句话最能体现岳父的动手能力。但就在他去世前几天，一个液化气灶不会开启，将开关拧坏，因此被小舅子数落过，我去的时候又手把手反反复复的教他如何拧开关，妻子心细，看出父亲的尴尬，暗示了一下，我才有所觉悟，是的，一个曾经聪明能干的人，如今却像一个小孩一样受晚辈的指来指去的，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岳父或许是一种伤害。
科技发达，智能化的时代，可岳父还一直守着土砖房、柴火灶。去世的前一年建了新房子，岳父的生活环境有了不少的改变。但开火开气开油烟机，关大门关小门对他来说却成了一件繁琐的事情。小舅子原想家里安装了厕所，岳父再不用到外面墫两块木板架砌的茅坑了，但他不习惯这种光洁莹白的瓷便池，也不习惯用白净柔软的手纸，一直沿用荆条稻草传统的惯用方式。污物流进哪白净光洁的瓷瓶也许他心有忐忑，用莹白柔软的手纸去擦拭屁股过于糟蹋和奢侈，抑或是几十年的习俗已根深蒂固。
其实岳父是非常爱干净的，吃面条怕弄赃衣服常常站着吃，他一直不愿意吃蔬菜就怕不干净，尤其怕蔬菜里有虫子，吃一口蔬菜要先用筷子夹起来仔细端详良久，才敢放心吞下；新衣服舍不得穿生怕弄脏，前几年妻子给他买的衣裤直到临终标签都没有拆下来，锁在衣柜里。过去的庄稼人，穿新衣服新鞋子要弄脏点才穿得称心。庄稼人的衣服是要和泥巴打交道的，穿上太新太干净的衣服反而缺少庄稼人的洒脱，发挥不了劳作的便利、自由。所以岳父很少穿新衣服，即便如此，也不见得岳父邋遢.那一身泥土气息到更显自然、随意。
在我的印象中，岳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主动和人说话，并不是他不善言辞，对于一个务实的人来说也许觉得话多是没有价值的虚东西，他常说：嘴上说得天花现，没有实际行动是假的！所以他说出来的话，都是直来直去，没有半句转弯抹角或投机取巧的。岳父没多话讲原本是对一个人的品性赞美，但在这样一个人际交往来复杂的社会里，这种美的品性无疑在某些方面是一种缺陷。以致越到老年与人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更显内向。
要是有人说谁家有百万千万的钱，岳父一万个不相信。他只认一个死理，钱是靠劳作出来的，看人家白白净净，穿得体体面面的又不像他一样的辛劳，钱能从那里来呢？他甚至把城里的那些高楼大厦看成是海市蜃楼，如同泡沫而已，不加认可！只有他哪块土地上的庄稼才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
他看不懂富人是如何样的家财万贯，也看不明白自己的那十文八斗，但却能将得失看得很淡！天天和土地相处，但没有村里人那种寸土必争的利欲。将自己门前屋后的方便用地让给人家建房搭场，到头来自己建房时占用人家一点点用地都不愿退让。他相信世界上的人和他一样，都是好人，只是这种信任时有被辜负，农村这块净土，也许只属于他们更久远更古老的时代。
岳父个子不高，但在我妻子印象里，岳父是高大的，给人一种踏实的力量，曾几何时子女在他的臂膀下遮风挡雨，充满安全感！对待子也女格外包容，听妻子说，以前在山上挖土耕种，她常偷懒贪玩，父亲装着没看见，反而怕她被妈妈发现，总是暗地里提示她，免遭挨骂。父爱如山，父亲对子女的娇养宽容，不知带给子女怎样的正面或负面的能量，但毋容置疑，那份爱却让子女牢记了一辈子！
记得第一次去岳父家，我与岳父同床睡，那天晚上他提前睡了，他将蚊帐的开口用夹子夹得严严的，见我去，卸下夹子，捞开蚊帐，等到我上了床，怕蚊子窜进去，赶忙又把夹子夹好。我看得仔细，对他说，等一下，我还要抽支烟。我六岁开始抽烟，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坐上床上抽支烟才能安心睡去。岳父见我有此陋习，只是嘿嘿一笑也就作罢，等到我抽完烟，蚊帐里已经进去了好多蚊子嗡嗡叫，他先用扇子扑扫几遍，然后再用手板针对性的合掌击打蚊子，忙了好大一阵子，才将蚊帐里的蚊子清扫干净。也不上我帮忙，说弄脏手什么的非常客气，没对我有半点不悦的脸色，更无抱怨了。

难得拍照的岳父

二

岳父不贪图钱财在农村中是少有的，当初我和老婆结婚，不但没有给他一点聘礼，还让他赔上了嫁妆。这也成了我一生难以释怀的遗憾！
在当地农村，买卖婚姻的情况虽然很少，但婚嫁迎娶约定俗成的规矩普遍存在，少有逾越！
我们那个年代，女孩找对象，首先要去男方看地方，当地人叫 “看当”，媒人带着女方父母、七姑八姨、兄长叔嫂一行至少不下十几个，说是为女方做参考，实则是要让男方破费。生活招待现在看来算不上什么事，但在几十年前的贫穷年代，要摆上十碗八碟一桌丰厚的酒菜也不算小事。要是男方家交通便利，水淼不旱，田垄宽阔，有红砖瓦房，家有存粮，加上男方犁耙熟练，懂礼节规矩，还能有一门木匠、砖匠或补锅等手艺，女方就会答应在男方家吃饭，也叫领餐，
吃完饭后，有的会当场行“筛茶”礼，即女方给男方递上一杯茶，男方脸红面热的一口喝了，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女方，女方也不推辞，接在手上，借故离开，躲在僻静处看男方红包的分量。年代不同，这红包的轻重有差别，七十年代，十几元几十元的也有，我结婚那个年代少则百来块，能有四五百元算是家庭富裕或是男方出手大方了。
“筛茶”礼通过后，男方要带女方去街上买鞋子袜子衣服布料等，对男方来说这是一笔大开销，这种情况，很少有女方为男方节省的，专挑皮鞋，尼龙袜，灯芯绒，葱毛尼，毛料等价钱高的商品。送客时，男方还要对一行陪同来的亲戚赠送礼物，或红糖白糖，脸布汗巾等再外加一个红包。每个环节不能马虎，都需认真权衡和掂量，整个过程媒人也会从中点拨、引导和撮合。
看当、筛茶过后，这亲事算是有了明目，但这仅仅是议婚到完婚的第一步。古代婚姻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其中的许多环节礼俗，说来就话长，于此删繁就简不多赘述。
如果双方到了结婚年龄，或双方都很满意这门亲事，男方就会向女方提出订婚，男方给与女方订婚的红包要比筛茶的隆重，一旦少了，女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有可能拖着，要是女方不计较，过些时日，由男方请风水先生掐指选定吉日良辰，然后男方带些礼物将这个吉日送去给女方知晓，土话叫“送嗡子”。
结婚的前一天，男方杀一条肥猪，一般将整头肥猪送给女方，男方家吝啬的也有送半只的。送肥猪给女方当地人叫送“牛尾巴”，还要备足一担箩筐的糖果糕点，俗称“旺茶”，这“旺茶”是给女方亲戚家的，答谢亲戚们对看着长大的出嫁女一路相陪相伴的恩情。“旺茶”一担皮箩由新郎官亲自挑着。送“牛尾巴”和“旺茶”会选择在下午，到女方家最好是傍晚时分，晚去比早去好，一旦女方对男方送的物资不满意，或者鞭炮放少了，就有人找新郎官理论，并要求增补，但黑灯瞎火的，加上农村地处偏僻，女方这时提出要求来，新郎官就可以借着天色已晚的托词，说些明天一定补上，然后多递上几根香烟搪塞过去.
到了迎娶的这一天，这桩婚姻都快木已成舟，为难新郎官的一般不会是自己的岳父岳母，这时的岳父岳母就如同自己亲爹妈，可谓郎为半子，亲如一家了，伤情谊的话已经不便说出口。出面的大多是叔爷婶娘，或是院子里能说会道有声望的人。对新郎官出难题也不完全是因为物资的淡薄，也是为显示出女方姑娘金枝玉叶般的珍贵，再就是对新郎官随机应变能力的一次检验。
农村结婚礼俗繁杂，关卡重重，家里条件差的，婚姻大事稍加疏忽就会被耽误，男的过了三十，可谓打斑鸠过了凹，娶老婆一般没有多少指望的，能娶个“二步门”还需要有个积极的心态，算是亡羊补牢了。
岳父没让我经历一道卡，把婆娘娶回了家，直到与老婆结婚一年以后，岳父听人说我家里住的是半边火弄半边床的土砖房，放心不下，一个人独自第一次上我的家门。见我家徒四壁，到了第二年，老婆生了小孩，岳父又借机为妻子补上了嫁妆，置办了三门柜、电视柜、餐柜、火桶火箱等一切居家用器。他放过了我那么多的坎，却没有放过自己的那道卡，无怨无悔地承担起那份负重，那份礼俗。
岳父一辈子生活在哪块土地，对地方乡俗本应是十分看重的，所以面对我的违规破俗，岳父表现的不仅是宽厚仁慈，最难得的是冲破世俗的眼见。也许真的让岳父为难了，只是我没有去理会，当初也是年少轻狂，傲视地方礼俗文化。几十年后，梦里好多次，我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挑着大红喜字一担箩筐的“旺茶”，喜气洋洋的去岳父家，岳父的欢喜开怀，令我梦中笑醒！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无法弥补，所以平时也只督促妻子逢年过节多给些钱给岳父，妻子总是说，一个老人家，能用得了多少哦。我说，给他手里抓点钱，让他心里过得踏实些。

岳父家的三艳 俗话说“五十不建房，六十不栽树，七十不做衣”，但岳父年逾七十，还不遗余力的为建房操碎了心，将一辈子的积蓄一分不剩的拿出来支助儿子建房子。房子建成不到一年，他却驾鹤西去！年前他还对我和妻子说，现在房子建好了，还想多活几年，充满着对人世的留念和对活着的向往！只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生命脆弱，抗拒不了生死轮回。
一年的正月是一个吉祥的月份，听说在这个月份去世的人是有福分的人，岳父就长辞在这样一个正月，一个还没有半点春意的春天。但在我的眼里，岳父是操劳而孤独的一生！从小家里姊妹多，生活苦！成家立业后也正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尤其岳母的早逝，给了他最深重的打击！人生的三大悲苦莫过于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遭受着中年丧妻的不幸；不到六十岁，牙齿就脱落了，有营养的东西进不了肚子，身体唯一能获取的能量就是每餐的那一杯米酒。如果说岳父的福分，也许就是他没有犯病痛之苦，去得那么快，可谓无疾而终，这是上帝特别眷顾了。
世人常说，还没到生命的最后，很难对一个人的一生做出评判结论，只有盖棺论定，才知祸兮福兮！对于生者，最后离世的那一刻在人的一生中那么重要，世人求之难得无疾而终这福分，对逝去的岳父意味着什么呢？一切也只是一场空了！
岳父家的二姑娘

三

岳父的葬礼按照当地乡俗进行。请和尚师公超度亡灵，但没有请戏班子，庄严肃穆的灵堂不应该是一场演唱会，“十五的月亮”、“希望的田野”、“妹妹坐船头”的欢歌与悲戚的哀乐格格不入。花鼓戏打情骂俏几多欢乐更是那知几家愁！搭台唱戏是当地丧事进化的陋习，起因于显富攀比，追逐虚荣！这不是岳父所愿，也非子女们持有的品性！
岳父的灵堂里纸钱成堆，香烛烟雾缭绕，超度亡灵的和尚师傅双眼微闭，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时紧时慢，如泣如诉，哭泣红尘悲苦，诉说人生无常。当声音快近匿灭时，忽起高腔，紧接着锣鼓齐鸣，炮火喧天！如同人生从一个低谷突然时来运转位及巅峰，或是从人间地狱步入了仙界天堂，几番庄严几番喧闹过后，鼓乐齐歇，曲终人散！
世界上没有那种动物能够如人类这样清楚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黄土，每个人都是宣判了死刑只是缓期执行不可逆转的终审，明知道这一天要到来，但生活的每一天都那么认真、严谨。我同学的妈妈在临去世前几天，自己亲自用布包装火炉灰，为自己入棺制作枕头。人死如灯灭，千万年亿万年直至永远不会与世事再会，躯体和念想都烟消云散，却还在乎那包枕头的意义和价值，令人扼腕！世人就是如此，认真于每一场名利争斗，陷入每一场家庭、社会是是非非的纷争难以放下。但岳父的生活没有名利的困惑，少有是是非非的纠结，不知他对生死又有着怎样的说辞，不得而知了！
师傅开棺让亲们见上岳父最后一面，其实我最怕看见死人，但岳父没有给我半点恐惧，岳父面容安详，一如生前慈祥平和。岳父在生还从来没有这样穿戴整齐过，只见他左手握着饭团，右手拄着桃杖，身着长衫，脱凡脱俗。听说这饭团和桃杖是在过奈何桥对付恶狗用的。只是让人纳闷，灵魂离开了躯体，散则成型，聚则成雾，奈何桥上又何得无奈何呢？岳父的浩然正气一定能让魍魉魑魅望而却步，顺利投胎，再转人生。

听人说，人死后，一旦喝了孟婆的汤生前身后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岳父会忘记春节儿女们与之相聚一堂的热闹开心，忘记中秋节月圆过后儿女们归去带给的孤独与牵挂，忘记了凡间每个春去冬来的朝暮冷暖，春寒料峭，秋风萧瑟！
岳父要是变成了一颗小草，人生路上的每次步行我一定小心踩踏，要是变成了布谷鸟我会不错失季节，勤勉播种，要是转世为人，应该就是人海中对我回眸凝注，似曾相识的那个面孔，我将慎重和珍惜与世人的每次相逢！只是当师傅将棺盖盖住，用水豆腐粘黏密封了棺材缝隙，用大螺钉钉牢，让逝者与红尘决绝，让生者莫留念想，那一刻，亲们与岳父已经彻底隔绝了，“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这世上再没有了岳父，亲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呼喊，悲恸，慈祥的岳父躺在冰冷的棺木里，没能有丝毫情动和应答，一切与他再无瓜葛了。
岳父的葬礼庄重简朴，随流入俗。好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也来了，在外面工作的侄儿侄女亲们都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五娘从新疆万里奔丧，令人感动。小姑姑哭得伤心伤肺的，无不悲怜！但我没有通知任何一个朋友，这不像我的性格，冥冥中岳父好像在对我说，莫去麻烦人。岳父一辈子不讲排场，不爱虚荣，更怕麻烦人。
在岳父的丧事的几天里，我显得出乎意料的木讷，其实对一场活动的安排策划我是有经验和历练的，但岳父的这次葬礼，好多的事情都是大姐夫在操心。，我像是顺应着他生前的个性不浮不躁，不紧不慢，万事处之淡然。我相信，他对自己的丧事一定是没有要求的。
原想在岳父葬礼结束后，将兄弟姐妹们召集在一起，开个家庭会，借此慰劳为岳父办丧的中海姐夫向阳妹夫及亲们的辛劳付出，感激常年在家的叶青姐、张清妹一直以来更多于我们对岳父的关心和照顾，勉励小舅子化悲痛为力量，发扬和继承岳父的优良品质，持家敬业，继往开来。但这种仪式感不是岳父惯有的作风，等到送岳父上了山，我与他们告别的话竟然都免了！
安葬了岳父，亲朋乡邻相继离开，嘈杂了几天的村庄，显得尤为安静，没有岳父的天，孤独阴冷。“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过不几天，这村庄也许少有人谈论起平凡普通一生的岳父。
岳父去了，以后的每个节日里，我和妻子没有了最为理所当然的去处，一瓶酒一条鱼的礼物已经没人欣赏，突然间对身边的妻子产生了无限同情和怜悯。岳父的离去，一切都在无声无息的改变！包括对生死的理解。
记得年前与岳父告别，也是最后一次告别时，他送出我和妻子好远，我们已经上了大马路了，还久久不曾转身，这是他从来未有过的先例。如今我每次经过岳父村庄前的那条公路时，总感到有那么一双善良的眼睛站在村口孤独地凝望着我！好多次，我情不自禁的驻足，可锁上大门的那把锁分明清晰可见！
锁，锁了凝望的一扇门扉。
心，永远不会锁住怀念。

那人那山那水

于2021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