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古诗文中的“舟”意象

曾谙

2021年秋，南京市期初语文考试有道理解性默写，“古诗词中有这样一种意境：天地辽阔，无边无际的江面上，唯有一只小舟。这小舟正是诗人人格的写照，如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面对此题，我们脑海里或许会浮现出好些诗人形象：“舟遥遥以轻飏”的陶渊明，“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李白，“老病有孤舟”的杜甫，在孤舟中“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泛舟游赤壁”的苏东坡，“着我扁舟一叶”过洞庭的张孝祥……确实，这个意象富于中国文化特色。这道题虽为开放式理解性默写，却并非无限定的飞花令，有“古诗词”的体裁范围，“天地辽阔，无边无际的江面”的意境描述，“人格写照”的内容限定，再要扣住教材的话，严格意义上张孝祥的“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最为精准。考场答案百花齐放，固然表明考生们在积累与审题方面能力尚有待提高，却也充分说明“舟”这一意象在诗人们心中的意义。

念奴娇·过洞庭 【宋】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在学者鲍鹏山先生的笔下，“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美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境界。早在《庄子·列御寇》中，就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这样的表述。不系之舟，指没有束缚和缆绳捆绑的船。比喻漂泊不定的生涯，也比喻无拘无束的身躯。

明•文徴明《沧江渔乐图》

不系之舟，是一种没有牵累羁绊、无拘无束的人生。战国时楚王遣使请庄子为相，他却宁愿逍遥江湖“曳尾涂中”，也不愿高居庙堂“留骨为贵”。庄子是只“不系之舟”，不愿为名缰利锁、境内国事牵绊。

苏轼晚年时回首人生，曾写诗自题：“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诗中以自嘲口吻写平生功业，恰在“黄州惠州儋州”这些边远蛮荒的贬谪地。在流离辗转中，“舟”是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舟车劳顿是他颠沛流离的宦海生涯中最常见的生活状态。这只“不系之舟”中，有他一生漂泊、沉浮难定的无限感慨。而“泛舟游赤壁”更是成为光照文坛的画面。

傅抱石《泛游赤壁》

舟，即船。在“从前慢”的时代，“舟船”是一种深受文人喜爱的交通工具，成为超越“车马”而更多出现在诗词里的出行方式，如“李白乘舟将欲行”；或是江村渔人出钓之船，唐代司空曙就有诗对这只船进行了专门的描写：“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这位渔父夜钓归来连船也不系，随它任意飘荡，“不系船”中就流露出诗人毫无羁绊、恬然自安的老庄思想。但大部分的古诗文中，似乎“船”只是水上交通工具，而“舟”更像是承载了某些特殊内涵的“意象”。

（元）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台北故宫藏

虽然“舟”即“船”，但“轻舟”“扁舟”这些词语使“舟”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小巧，感觉上的轻灵。舟虽小而可妙观天下，俯仰宇宙。舟行水面，给乘舟人不同的视角，往往展现出广阔无垠、动静相宜的具有生命力的画面。如苏轼在《舟中夜起》中描绘了这样的画面：“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

人在舟中，还常常看到有水岸特色的风景，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枫叶荻花秋瑟瑟”，张继《枫桥夜泊》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善于用文笔来勾勒山水画的诗人们喜欢用这个形象，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韦应物笔下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杨万里笔下的“午梦扁舟花底。香满两湖烟水”，周邦彦笔下的“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都体现了唐宋文人高雅闲逸的审美情趣。

舟，连接着水。它出现时本身便带有水气迷蒙的美感。在诗人和画家的想象中，舟是特别入画的点缀。中国水墨画中笔简而意丰，山水浩茫，小舟一叶，大量的留白给人无限丰富的想象。唐人王湾《次北固山下》的“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青山绿水，动静相宜，天生就是一幅绝美的山水画。舟行其间，客心如流水，至于远方，至于无穷，

甚至有一种说法是，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栖于“舟”上的。文人画家给“舟”中生活赋予了更多的精神内涵。比如米芾，“坐卧舟中，行于山水，赏前人字画，撰行途感悟。”这样的“米家船”其实并不唯一。吴中才子祝枝山在舟中夜坐吟诗，赵孟頫舟游太湖，留下《吴兴清远图》；黄公望一叶扁舟，饱览江山美景，绘成《富春山居图》；董其昌以舟为家，读书寄信，赏花观景，日宴夜谈，画中禅意。

陈继儒在《岩栖幽事》里写道：“住山须一小舟，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舟中可做各种各样的活动，读书、会客等～～此等小舟，已成文人的精神家园。

元代画家吴镇喜欢独泛小舟于湖，自称“浩荡乾坤一浮鸥”，宇宙之浩茫，个人之渺小如芥子，如沧海之粟，如海面浮鸥，这种对比给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悲壮美感。然而芥子中有须弥，小舟亦可浮泛江海，星汉日月、宇宙乾坤日夜浮于其中。张岱在《湖心亭看雪》的境界常常令人神往：“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舟如芥子，人如一粟，世界在茫茫之白中有着无限丰富悠远乃至无穷的意蕴。

舟常常与离别相关。作为水陆交通工具之舟船，舟指向远方，必然关乎送别。南朝江淹在《别赋》中写道：“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于是出现别浦、南浦、青枫浦，在行舟的“凝滞”“容与”之间委婉深沉地表达着送别之情。诗仙李白交游遍天下，送别之诗是集中重要内容，有朋友送他离开的：“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有他送别朋友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因为“行舟”关乎离别，舟中情思，最典型的就是离愁别绪。

从前车马都慢，邮件更慢，若逢征战离乱的年代更是音讯难通。鱼雁无凭，锦书难托，别舟上承载的离愁就格外沉重。都说“秋心”为“愁”，而这种离愁又每每在“兰舟催发”时最难经受。唐代诗人严维在《丹阳送韦参军》中写道：“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行舟一起，秋心成愁。

明•沈周《江岸送别图》，上海博物馆藏

舟虽轻盈，却常承载着生命的重荷。书生赴考登程去，商人重利轻别离，徒役奔波苦生计，战火纷飞悲乱离，宦游人沉浮转徙，明月楼梦魂萦绕扁舟子……

明•文徴明《石湖泛月图》

《诗经·柏舟》里有这样的句子：“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让人感觉生年百岁之忧，都重重地压倒一只轻若无物的扁舟上。李清照在《武陵春》里写道：“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甚至有国恨家仇。蒋捷的《虞美人》：“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在风雨飘摇的坎坷遭际中，国难家仇、天涯孤旅，一腔孤恨，万种离愁，扁舟一叶，如何载得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舟，寓有羁旅漂泊、孤苦无依之意。古者观落叶而以为舟。《世本·作篇》：“茫茫江海，行无所止。”用来比喻人生尤其是颠沛流离、江湖转徙的宦海客途再恰当不过了。李商隐有《木兰花》诗：“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说多少次在木兰舟上远望，却忘记了自己其实就像这木兰孤舟，也是四处漂泊，行无定所。

舟泊江岸，夜深人静，而旅人心绪难平。此时的羁旅愁思随着水波荡漾，在夜色中扩散。唐人张继在诗里写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夜半时分一声声传到客船，使一个落地举子夜不能寐。千百年来这诗里流传下来的异乡钟声，常常震撼着泊舟，激荡着客心。

杜甫人生的最后一个段落，流离失所，“漂泊西南天地间”。居无定所的大多数时候，“舟”甚至就是他的家，在他晚年的诗篇里，“孤舟”意象频频出现。《旅夜书怀》中写道：“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登岳阳楼》中又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当生命的河流发出叹息，舟中装载的，就是沉甸甸的人生。

舟，寓有轻快闲逸、自由超然之意。

舟给人感觉小巧，轻盈，迅疾，自由。不！《诗经·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多么宽广的江河湖海，多么空茫的人世沧海，一舟可渡。

李白曾经夸张地描写他流放夜郎遇赦归的激动心情：“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陶渊明曾经以这样笔调描写他驾舟归去的轻快心情：“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这一派快乐天真，令千百年文坛为之动容。

（元）钱选《归去来辞图卷》，鲜于枢跋，大都会美术馆藏

有时候这种超然闲逸，也带着与世隔绝的孤独，带着一种清高傲世之情。柳宗元在《江雪》中写渔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全无鸟迹人踪的冰天雪地中，孤舟独钓的渔翁是何等的清高、孤傲。

舟在江村，中有渔者。范仲淹说：“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但是艄公之舟在水面交通，渔父之舟隐于江湖。这叶孤舟，出没风波不仅仅为了打渔，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它穿越的是江海，通达的是彼岸。此岸是现实的烦恼人生，彼岸或许就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在诗人们的心里有着一叶扁舟，连接着入世与出世，有一种“摇曳的自由”。我们都还记得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武陵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多美的世外桃源啊，它与苦难纷乱的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远在天际，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仅需一叶扁舟。这样，“渔父”与“扁舟”在中国文学上就有了特殊的含义。

泛游于江湖之外，隐者在一叶扁舟中动静自如，稳稳当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远离了载沉载浮的宦海，泛游于“不累于物、超然自我”的江海，拥抱的是自由的天地。

“舟”关乎“隐”，一如鲁仲连隐居东海。浊世不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连孔子都会飘然远去；“舟”又是功成身退最潇洒的方式，一如范蠡助勾践灭吴后泛舟五湖。其小巧，轻盈，不羁，特别能够表达士人“事了拂衣去”的飘逸之感。

这样的孤舟，有时就是诗人人格的写照。南宋词人张孝祥在《念奴娇·过洞庭》中写道：“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天地一片苍茫，湖水一碧万顷，孤舟一叶，词人一个，短发萧疏，襟袖生寒。湖光秋月，词人心迹，冰雪般澄澈。“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李白曾这样说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连晚唐的朦胧诗人李商隐都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花间词人温庭筠也写过“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的诗句。

苏轼在黄州临江而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扁舟一叶，流水清风。可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自由自在地到达任何想去之地，“听其所止而休焉”；可以远离尔虞我诈的俗世江湖，笑傲林泉之间，“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在看惯秋月春风的诗人眼里，舟，是对现实的超越，是苦难的出口，是诗人人格的外化，是灵魂栖居的港湾。

舟，关联着“渡”，所以又常常让人联想到通达的方式。《释名》中说，古代黄帝手下的共鼓、货狄两人遇到山洪，“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最后历尽千难万险，渡过黄河，返回故国。所以“舟”又被看作渡河济世之具，它连接着现实和理想的两端。

舟可济世，是孟浩然拜见张九龄的含蓄心愿，“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是苏轼遥望凤阕如云端的渺渺情思，“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它是渡向彼岸的凭借，是通往理想的桥梁。

《述异记》中说：“七里洲中，鲁班刻木兰为舟，至今在洲中。”仿佛“船”给人交通工具的形象客观的感受，而一旦写作“舟”，则被赋予了美好的主观情感。诗词里常常出现“木兰舟”“兰舟”这样的称呼，后常作“船”的美称。李清照低吟：“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兰舟上有她眉间心上放不下的相思；苏轼扣舷而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赤壁图卷中的兰舟载着他困境中的遥望。

明•仇英《赤壁赋图》

中国文化有着源远流长的水系，仰望烟波浩渺，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芙蓉浦里的“莲舟”，让人想起六朝旧事，“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柳宗元的“渔舟”，是隐逸诗人挥之不去的情结；张若虚在春江上泊了一只“别舟”，牵系着游子思妇的情思万缕；柳永的晓风残月，都定格在江湖浪子的孤舟上，而羁旅天涯的老杜已在那只孤舟上漂泊了千年；苏东坡颠沛流离宛若不系之舟，穿梭在“入世”与“出世”之间，一蓑烟雨任平生……在纷扰世间，在吟赏中国古诗词时，或许我们不自知中也已栖息在一只不系之舟上，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秋江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