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祭

周建莹

有一段历史，波澜壮阔，气壮山河；

有一种精神，穿越时空，辉映未来。

中秋，还有三天，阖家团圆的节日， 九十年前的今天 —— 9.18，却成为山河破碎、骨肉天隔的日子。

中秋的月特别的圆、特别的亮，是在遥祭抗日的3500万英烈？是在缅怀被日寇杀戮的千万同胞？是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6周年？

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但这里发生过的最残酷壮烈的战争，8年的山河已记载；在我们家园的天空下，侵略者屠杀的血腥味早已消失，但这里曾经有过的惨绝人寰的暴戾，14年的月盈月亏已见证。在这宁静平和的月圆之夜我们阖家团聚时，怎能忘却那些抗战先烈们，为了正义的战争、为了沦丧的国土、为了4200万流离失所的同胞，他们的家，再难圆，亲人，再不聚，他（她）们也曾为人子、为人女，也曾为人夫、为人妻，也曾为人父、为人母。如果明月有知，吴刚当捧酒而祭。

东北，三倍于日本国的广袤土地，短短四个半月内在侵略者铁蹄践踏下沦丧，然而人民的反抗一天都没有停止。可以这样说，世上没有一支军队，像东北抗联这样，主要创建者和领导人大半战死；也没有一支军队，像东北抗联这样，无论是总司令还是普通士兵，在冰天雪地里时刻面临着饿死、冻死和战死的威胁。他们与数十万精锐关东军进行了长达14年的殊死搏斗，创造了歼敌18万，牵制日伪军近百万的奇迹，写下了中国抗战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

抗联第一路军总司令杨靖宇，敌人调动了26个“讨伐队”对他的部队进行围剿，长期苦战后，1940年2月，孤身一人的杨靖宇被一个600余人的“讨伐队”包围，在密林里与敌人周旋了4天。这位身高超过1.9米的河南汉子，一次次以枪声回答敌人的劝降，直到牺牲，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日本人想知道这个断粮18天、死了也不肯倒下的中国军人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于是解剖了他的尸体。在风雪中率众抗日年多的抗联领袖，胃里竟然没有一粒粮食，有的只是树皮草根和棉絮！这是怎样的气节?!这是怎样的军人？！英雄的壮举震撼了侵略者。

“誓志为人不为家，跨江渡海走天涯。男儿若是全都好，女子缘何分外差？未吸头颅新故国，甘将热血沃中华。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这是年轻美丽的女英雄赵一曼写下的豪迈诗篇，她以31岁芳龄，被日本鬼子杀死在东北的黑土地上。

赵一曼将被处死的消息传开后，当地百姓悄悄拿出家里最好的大米，准备了丰盛的送行饭和壮行酒，早早地等在了街头。许多年以后，曾亲历了那悲壮一幕的人们都还清晰地记得，赵一曼是在含泪的沿街百姓默默地夹道送行中，昂首高唱着《红旗歌》慷慨赴死的。

赵一曼生前留下了一张照片，是她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宁儿照的。照相那天，她特意精心化了妆，穿上漂亮的衣服皮鞋。之后，她把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只身前往东北参加抗日战争。六年后，被日本鬼子长时间高强度的电刑折磨得全身大部分都已经炭化的赵一曼没有招供，只留下了她牺牲前在火车里写下的让每一个人不忍卒读、感动了几代人的遗书，那封不到200字的遗书凝结了一生的母爱。直到整整20年后，26岁的宁儿才亲眼看到那封写给自己的遗书，方才知道从未见过的美丽母亲是赵一曼！在母亲的遗书面前，儿子不能自已！

一代名将张自忠，是中国抗日战争中以上将集团军总司令身份为国捐躯的唯一一人，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同盟国所有牺牲军人中军衔最高者。

惨烈的战争中，爱兵如子的将军亲睹将士在肉搏战中一批批倒下时，不禁潸然泪下。然而当日本兵端着刺刀向他冲去时，他高大的身躯带着8处战伤，从血泊中猛然站起，愤怒的眼睛死死盯住日本兵，敌人在他威严的目光下，竟不由自主地楞在了原地，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另一日本兵射出的子弹打中了张自忠的头部，他同500多名将士一道，洒尽了最后一滴血。日军从遗体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笔，见上刻“张自忠”三字，大为震惊，立刻恭恭敬敬地向遗体行了军礼。这位誓死抗日并战死沙场，下令“子弹打完了用刺刀拼，刺刀断了用拳头打，用牙咬”的将军，不但成为中国的民族英雄，而且得到了敌人的尊敬。

历史为我们留下了无数谜团。为什么张自忠将军在他的最后一战中，脱下灰布军服，穿上了引人注目的黄呢军装？为什么他以集团军总司令的身份出现在肉搏战的最前线？只有一个解释：张自忠根本未想生还！他就是要庄严的死，隆重的死！

决心赴死之时，这个细心负责的男人，没有忘记在他即将离去时，给女儿们留下出嫁的嫁妆。他，最后的脚印没有在自己家中伫留，作为中国的军人和中国的男人，他冲向了敌人。

将军遗体被送往重庆国葬，灵柩停宜昌三天，千家万户街头设祭，老人们半夜起来手制面食，为山东人张自忠做北方饭——唯恐当地饭菜不合故去英雄的口味！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十万百姓自发送殡无一人躲避，没人指挥，列队整齐缓缓前行，防空警报与悲壮的军乐声共同交织。

张自忠战死沙场后不久，夫人身患癌症去世，儿女们在短短三个月内失去了父母双亲。

1942年5月25日，日军纠集三万多兵力，对太行山麓的八路军总部和129师首脑机关进行“铁壁合围”。突破中，日军炮弹夺去了副参谋长左权的生命。其时，女儿还差两天就要过两岁的生日。

左权是一个感情内敛、沉默严肃的人，然而有一张照片上的他是开怀而笑的：他抱着未满百日的女儿，身边坐着年轻漂亮的妻子沉浸于浓浓的天伦之乐中。这是一张临别的照片，妻子即将带着女儿回到延安，也是左权与女儿最后的、唯一的“全家福”合影，父女俩自此一别，即成永别。

左权一个月仅5元津贴，还有抽烟的习惯，但只要有机会，他就把攒下来的钱托人给妻子带去，带去的还有这个细腻的父亲给花朵一样的宝贝闺女买花布让人给女儿做的衣服、织的毛衣裤……牺牲前三天，左权在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中，想象着与妻女团聚的情景，舐犊之情，跃然纸上。这个刚毅无言、铮铮硬汉的左权，对女儿的爱，纵使远隔60多年，依然还在散发着烫人的热量。女儿只能看着照片上的爸爸长大。

左权将军家有老母，没有人敢告诉老人儿子已捐躯的事情。这个自儿子两岁就失去了丈夫，失去儿子后一度讨饭为生的母亲是坚强的。她请人代为撰文悼念儿子：“吾儿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有志男儿，现已得着民主解放成功，牺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儿有知，地下瞑目矣！”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应美、英盟军指挥部要求，中国10万远征军跨出国门赴缅作战，戴安澜指挥的装备精良的机械化部队第200师为先头部队，于1942年3月从云南进入缅甸，驰援在同古被日军追击的英缅第二旅，戴安澜以不足万人之师抗击两万日军达12天之久，歼敌5000余人，击毁日军坦克、装甲车20辆。

部队在缅甸奉命突破日军五道防线时，戴安澜胸口、腹部各中一弹，身负重伤。战士们砍下树枝做成担架，抬着师长撤往国境线。5月的缅甸已进入雨季，整天瓢泼大雨，戴安澜的伤口经雨水浸泡，感染化脓，带伤在丛林里行进了8天，在距中缅边境仅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戴安澜叫人把他扶起来，朝着祖国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战士们抬起将军的遗体继续向祖国走，在缅甸的高温下，遗体开始腐烂，战士们把军装脱下来裹在将军的身上，那些军装什么军衔都有，士兵、尉官、校官……

云南腾冲，县长张问德率全县父老乡亲20万人，沿街而跪，哭着跪接回到祖国的衣衫褴褛、昂首挺胸抬着已故师长遗体的仅剩下2000余人的200师官兵！

戴安澜的灵柩抵达昆明，数万人出城迎灵，迎接那活着没有看到国门，躺着也要回到祖国的烈士！

从昆明到广西全州，沿途各城摆设供桌，倾城祭奠。6年后，戴安澜将军灵柩安葬典礼在芜湖举行，送葬队伍长达3华里。

仅活了38岁的将军殉国之时，长子刚满13岁，幼儿尚在襁褓中，将军所遗稚子幼女如今满门皆成英才。

1944年9月10日夜，新四军西进部队对河南夏邑八里庄守敌发起攻击，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兼政委彭雪枫站在寨墙上的跪射散兵坑里，露出半截身子指挥战斗，一声冷枪，彭雪枫瞳孔中的光芒消失了。

37岁的彭雪枫去世两个半月后，他的遗腹子降生。

1945年2月2日，淮北各界7000余人恭迎彭雪枫将军灵柩，沿途灵柩所经之处设案路祭128处。人们摆下香案，上面放着两样东西——一碗清水、一面明镜。这是淮北人民的最高礼节，表示文武双全、军政兼优的彭雪枫一生清如水，明如镜。洪泽湖下雪了，湖面、树枝、田野、房屋一片雪白：天地为之动容，草木为之挂孝！毛泽东、朱德、彭德怀、陈毅为儒将彭雪枫共题挽联：“二十年艰难事业，即将彻底完成，忍看功绩辉煌，英名永在，一世忠贞，是共产党人好榜样；千万里山河破碎，正待从头收拾，孰料血花飞溅，为国牺牲，满腔悲愤，为中华民族悼英雄。”

杨靖宇将军、左权将军、赵一曼烈士和出生于1907年的彭雪枫均已过了百岁诞辰；张自忠和戴安澜二位将军倘若活着，已是过百人瑞。然而英烈从来没有老过，他们的生命永恒定格在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和怒斥日寇走向刑场的那一瞬间。也就从那一刻起，他们成为祖国永远的烈士，成为中国人心目中永远的孝儿、烈女，刚夫、贤妻，慈父、祥母。

七十六年光阴似箭，烈士之魄仿佛又随着金戈铁马呼啸而来；一个半甲子轮回，英雄之魂如同高悬天穹的明月，永照九州。山河作奠，明月致祭！

完稿、制作于 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