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镜子恩仇

大雅清風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散文.镜子恩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大雅清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镜子,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用品。古人叫它“鉴”、“菱花”、“照子”,《红楼梦》第十二回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那个“风月鉴”就是镜子。镜子给人带来的总是很惬意的享受与快意的欣赏和满足。五代大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写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闺中少妇雍容睡态,香艳风姿,孤寂苦闷;大诗人李白的“月下飞天镜,平生结海楼 ”,则表现出诗人奇特瑰丽的想象,描绘出澄碧的九天胜景;而一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则更道出了诗人心中的悲愤与沧桑世事。由此可见,一面小小的镜子,确实可以记载与表现人们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甚至是替你隐藏或者是讲述着终生的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蔡晓琴就有这样一面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蔡晓琴是人人喜欢的那种女人。秀美,恬静,脸上永远荡漾着淡淡的、甜甜的、迷人的微笑。温顺的性格,婀娜的腰肢,轻盈的步履,素雅的衣着,轻柔的谈笑,收拾的井然有序、典雅别致的办公桌,有条不紊的工作,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总之,她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和谐,自然,温馨。然而,也有少许的不谐与不解,就是那面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那是一面早年的做工粗糙、极为普通的镜子。因为年深日久,边框的颜色已经斑驳陆离,凸起的线条已经擦拭得露出了椴木的本色。镜面上是用腐蚀工艺做成的两个花瓶,瓶子里插着两朵红色的牡丹花。镜面的水银略有脱落,唯有两朵牡丹花,依然透过历史的烟云,诉说着主人公的青春气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镜子,是娘留下的。姥姥和舅舅们都说,她的音容笑貌像她娘,她的性格脾气像她娘,可是,蔡晓琴没见过娘,她对娘的记忆,只有这面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蔡晓琴的爹娘是山东人。成为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之后,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穷。祸不单行,又遇到了七分人祸、三分天灾的、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城里人尚且饥寒交迫,农村人则更是雪上加霜,垂死挣扎了。看着饿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嗷嗷待哺的孩子,小两口咬牙跺脚攥拳头,人挪活,树挪死,走,闯关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九六一年抚顺的冬天,嘎巴嘎巴地冷,抚顺人至今难忘那个彻骨寒冷的季节。蔡晓琴的爹娘拉家带口来到了抚顺,投奔到晓琴的姥姥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姥姥家的日子还算好。两个舅舅结婚另过,没结婚的小舅在工厂里当干部,满脸洋溢着充沛、过剩的青春,浑身涨满着蓬勃的激情。每天早晨,小舅梳着油光锃亮的小分头,穿着一身哔叽呢人民服,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不无骄傲地飞出胡同,留下一串春风得意的铃声和廉价雪花膏的气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看着面黄肌瘦的外孙和满面憔悴的女儿,姥姥既高兴,又难过。姥姥张罗着给晓琴一家腾出了房子,使得她们全家暂时安顿下来。不久,爹也在抚顺石油三厂找到了工作,生活渐渐有了点起色,孩子们的笑声也多了起来,娘的脸上也红润了许多。劳累之余,看着简朴温馨的家,眼角眉梢时不时也绽开了少许淡淡的、满足的笑容。转年的春节,小小的土坯屋子,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彩纸,年画,娘还兴高采烈地买来了一面镜子,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三十晚上,全家围坐在一起,吃着饺子,悄悄地说着过年话,爹领着儿子,出去放了一挂鞭,几个炮仗。午夜,大人们休息了,孩子们提着自制的灯笼,相约着,呼朋引类,大呼小叫,怀揣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跑出去疯玩去了。只有墙上的那面镜子,默默地映照着满怀希望的人们,记录着苏醒过来的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在这难得的温馨、祥和、安谧、稳定的日子里,晓琴出生了。姥姥美滋滋地咧着漏风的嘴笑着,抚摸着这个肉肉的小生命,喂点糖水,给她洗澡;舅舅们也买来了花衣裳,玩具,欣喜地逗引着这个小外甥女;娘呢,喂饱了奶水,便抱起晓琴,站在镜子前面,充满爱意地看哪看哪,嘴里还喃喃自语,看看俺的小妮儿,看看俺的俊妮儿。怀里,欢跳着晓琴稚嫩的笑声;镜子里,叠印着娘的幸福、年轻、满足的笑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个狠抓阶级斗争、防奸反特的极左恐怖年代里,社会上到处是警惕、惊恐、怀疑和仇视的目光,所有的外来人口都被视为盲流,都被视为阶级异己分子,尤其是从农村来的人,更是受惊的兔子,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户口的蔡晓琴家就是这样的盲流。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晓琴给大家带来的欢愉还没有从人们的脸上消褪,厂里的通知犹如晴天霹雳在她们家炸响:全家下放农村,立刻离开城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爹坐在炕沿上,长吁短叹,愁苦不堪,呛人的寒烟在小屋里弥漫;娘盘坐在炕头,一手抱着晓琴,一手擦着泪水;哥哥姐姐惊恐地蜷缩在小土炕的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吭一声。曾经温暖的小屋里,凉锅冷灶,四壁清霜。那面镜子上,也迷迷蒙蒙的看不清了。良久,娘刚强地说,要走你走,我带着他们留在这里。就是要饭,也要把他们养活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嗨!爹抡起拳头,砸在炕沿上。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又去踩了几脚。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吱”地一声,门开了,风雪里走进两个人:姥姥和小舅。哥哥姐姐的眼睛一亮,一面兴奋的叫着,姥娘,小舅,一面欢欣地扑过去。小舅把一个小盆放在炕上,打开包袱皮,原来是全面做的面包,还冒着热气呢。两个孩子一手抓一个,狼吞虎咽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看见娘家人来了,晓琴的娘就像个委屈的孩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姥娘问道,是不是也让你们家下放啊?娘呜咽着点着头。姥娘看着爹,又回头看看晓琴的娘,你们怎么打谱啊?晓琴的娘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抓过一块褯子擦了擦,几乎是哭喊着说,俺不走!赖也要赖在这里!俺要饭养活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听了这话,小舅忽地站起来,激动地脸通红,这不行,姐。俺在厂子里很要求进步呢,你不能拉俺的后腿。安排你们下放,上山下乡,这是紧跟毛主席的重要表现,俺已经把你们给报上去了,组织上肯定会很好地安排你们的生活的。再说了,你们也没有户口,没有粮食本,叫俺们指着什么养活你们啊?你们在城里要饭,这不是给俺们社会主义抹黑吗?俺可没法子跟组织说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晓琴的娘呆住了。她看着弟弟,惊愕的嘴大张着,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由希望变成失望,又由失望变成绝望。好半天,她古怪地朝着弟弟笑了笑说,哼哼,俺可不能连累了俺兄弟,俺兄弟能当大官儿呢。她转向丈夫,高声道,他爹,收拾收拾去报名,俺家马上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冰天雪地,北风如刀。蔡晓琴的爹娘响应组织的号召,服从组织的安排,又一次拉家带口,背井离乡了。他们走进了林海雪原,来到了地处辽东山区的新宾县最偏僻的响水河子乡,被编入了第二生产小队。一队,是纯粹的贫下中农,是属于新中国主人翁一族的。他们的第二生产小队,是由下放户、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等下九流的复杂人等组成的,是天生的人下人,是被第一生产队管制、压迫、监督、驱使和奴役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在屈辱和悲哀里,在下放户和黑五类的帮助下,晓琴一家度过了艰难的下放第一年。炕也好烧了,柴火垛也起来了,糠菜团子,窝窝头,煎饼,大酱咸菜,虽然缺油少肉,但也能吃饱了。晓琴满地跑的那一年,又是一个滴水成冰、北风如刀、冻死叫花子的冬天,晓琴的娘临盆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旧时有句俗语,男人修车前车后,女人修产前产后。意思是,男人在外边走,车前车后关系到生命安全;女人的生死大关就是生孩子。那一个风雪漫天的下午,晓琴的娘就到了生死大关了。六十年代初的偏远农村,严重的缺医少药,晓琴的娘在土炕上折腾的死去活来,孩子就是生不下来。晓琴的爹急忙跑到生产队,拉出一匹马,拴上爬犁,一头钻进暴风雪,去邻村接乡村大夫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时间在流逝,生命在流逝。好久,好久,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刻,马儿的喘息声进了院子,人们的眼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呼啦,门开了,爹和大夫进了屋。大夫粗略地检查一下,愕然地说,啊,难产!我以为就是正常生孩子呢,这不行,还得回去取工具。爹的脸色立刻变得死灰,嗫嚅地问道,啊,还赶趟吗?大夫说,那也得回去取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爬犁毫无希望地再一次走进了暴风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流尽了鲜血的娘和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妹妹没有等到他们回来。墙上的那面镜子,记录下晓琴的娘最后的茫然的眼神,和孩子们颤栗、恐惧、无依无靠的哭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芳魂渺渺,融入暴风雪,飘落在茫茫林海雪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埋葬了娘和妹妹,姥姥和二舅来了。看着愁苦满脸的爹和啼饥叫寒的三个孩子,反复地算计,最后,带走了两岁的晓琴,也格外珍重地带走了那面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晓琴跟着姥姥和两个舅舅生活了。那个把他们家逼向绝路的小舅因为在运动中表现积极,光荣地入了党,提了干,又被一位厂领导看上了,成了厂领导的乘龙快婿。春风得意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晓琴的姥爷曾经在张作霖的东北军做过事,被人家揭发出来,小舅作为历史反革命家庭的狗崽子,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被撤职,开除出党,带帽子游街,一夜间,小舅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过街老鼠。那个厂领导的千金自然要和他划清界限,于是,小舅就孤家寡人,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穷困潦倒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姥姥把小舅找了回来。幼小的晓琴还不知道发生的这些大起大落的悲喜剧,只是觉得小舅怪怪的,除了每天按时去工厂接受批斗,改造,在家里几乎整日不说一句话,经常看着墙上的那面镜子发呆。最后,郁郁寡欢的小舅死在姥姥前面,像一根小草一样,枯萎在70年代的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晓琴长大了。懂事的姑娘发愤地学习着,她太想上大学了。可是,那种寄人篱下的窘境又使得她深深地埋藏了美好的理想,靠两个舅舅养大的晓琴,要尽早地报答这养育之恩,她选择了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晓琴做了母亲以后的一天,姥姥那盏燃烧了八十多年的灯,到了熄灭的最后时刻。弥留之际,姥姥把那面镜子交给了晓琴,给晓琴讲了上面的故事。姥姥最后的话是,这个镜子就是你那可怜的娘啊。晓琴把头紧紧地贴在镜子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从此,那面镜子成了晓琴的最珍贵的贴身之物,紧跟着晓琴,历经各个工作岗位,映照、记录着晓琴的年华。常常地,晓琴受了委屈,或者是有什么高兴事,或快乐,或悲伤,都会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倾诉心里话,倾诉自己的情感……她知道,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的亲娘,就在镜子的深处,深情地看着自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面早年的做工粗糙的镜子,却叠印着三代女人的悲喜人生,翻卷着中国半个世纪的历史烟云,记录了那个疯狂的、不可理喻的年代,你说,它普通吗?</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