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到处即故乡

得道小白兔

《浮生到处即故乡》

作者：烧玉道人张文殊

　　

遥忆少小时，未识有故乡。

家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故乡永是童年的梦，但这梦和我的脚步同行，走到哪里，梦也就印在哪里，从梦里我又能回到孩提时走过的路上。那足音弥散眷恋在心头，时时簸出有些淡涩忧伤的涟漪来。

　　在这浪云浮烟的人间世，我是一叶扁舟，漂摇在风雨的航程，故乡渐行渐远，渐远而变，这是宿命么？而又有谁能永守这心中永恒不变的故乡呢？！

霜月照千山，千山之下是故乡。

中秋，连着几场淅沥小雨，蝉声一夜间顿住了，天也变凉了。秋声来庭院，露下井梧疏。我终于回到我曾多年生长于斯的故乡去——邓州。

　　

故乡偏处在豫西南四周隆着山丘的南阳盆地西南之一隅，地势从西边武关荆紫关沿着伏牛山余脉一路向东北面下跌，一跌再跌，变成了平原，象一把折扇漫不经心的展开，闲散的铺在那里。而那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用几十万民夫挖成的号称亚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的丹江水库，清涛瑰秘，烟波浩淼，是粼粼烁着金光的碧水晶扇坠儿，静静地映着满天星辰日月风云。从这里又掘出一道沟渠来，把这泓天使的湖水象输液一样，淌过扇子的折皱蜿蜒北去，走省过府，直送到燕山脚下，完成她的美愿。扇骨乍伸处则是一条条小沟壑和矮胖馒头样的松软的丘陵，各种林屋，疏布其间，犹如桃源人家，鸡犬相闻而已。再往前就是明堂平川任走马，临战可陈百万兵的大扇面了。古人虽说朝秦而暮楚，你真要较真用双脚从古武关自西到东走一走这个大扇子，恐怕也真得好几天日夜兼程吧。

　　天养此地，民物称阜。

大扇子洒落的原野上是肆意伸展的庄稼海洋，四季变幻着模样和颜色，海上又忽地密耸着许多小岛，那是一片片浓密的老树林。或停泊着众多的舟楫，那是肥厚田土上隔二三里地散布的村居，再二十多里又逢个乡街集市，而临着洋洋湍河水滨的却便是高厦屏比车水马龙的古老州城所在了。再看这扇子上的乡村与城镇与州城之间，联缀着象缆绳一般的公路，一任人车往还。最北边，又突然有覆釜山还有几个莫名的山丘，象几个老铁铸成的硕大无比的大秤砣敦实实的搁在那扇子边上，好象是谁恐怕这把大扇子稍一动给闪了风气，一兜兜儿给稳稳的压住了。却复又引着一条严陵河从北向南向东转折着冲过来，经过家乡传说了无数代的舜七友墟，流向医圣张仲景故里涅阳的赵河，径往那襄北的白河川里汇过去了，清泠泠的一流几千年几万年。

　　古城依旧在，夕阳几度红。故乡渐行渐远，渐远而变，早已不是旧年的模样，变得我有时再踏故土，看着许多还依稀相熟识的人和物，却恍然如梦中，惊惧它突然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陌生的变迁，新的气息隔在了我和故乡的怀抱，让我彷徨无依的身影怎么也无法无间的嵌入斜阳的树影，就不免生起一缕缕悲楚来。故乡万里梦，游子一片心。

　　岁月悠悠，古城早销磨得只剩下一二段依稀的城垣，犹有中间宋时福胜寺的老砖塔兀自倔强耸立在高楼的隙缝，夕照中异常孤独的响着檐马的铃声，阅尽了人世的金戈铁马治乱沧桑。塔下一个老人看见我虔诚绕塔三匝礼拜，拉着我手说:嗨啊，你小伙也知道这塔，却不知道哇，这塔可是咱邓县的文峰笔，主贵哩很呢。靠这一支文峰笔，笔杆入地汲灵气，笔尖朝天写文章，笔毫管文出仁义，笔管管武出英雄，你看咱这邓县城乡祖祖辈辈前朝古代可是出了多少数不清的忠臣烈士文人武将学者状元大才子啊!咱城可是连着东边的大海哩呵，塔下地宫就是那海眼哪，我小时侯半夜还听见过下面金鸭子嘎嘎直叫乱扑腾呢。就是这海眼肯发大水，要是不用这塔给镇着啊，这城可就要陆沉了，或者是咱邓州城象条船就要被浪冲跑了哇！

　　故乡在变，我也在变。但无论走到哪里，故乡是永远搁在心底不变的思念。纵隔千山万水，那千山万水也幻化成了故乡的模样，依稀仍看见村头老榆树丛中缕缕炊烟。若在暇时泡上一杯清茶，独自坐在几十层高的城市高厦里眯上眼，就好似仍旧坐在故乡的老屋里，不由侧耳去听哪里是不是又传来了邻居老伯的悠长亲切的乡音，还有那古老的浸着生命的丝弦弹唱。

　　这家闺女出阁，那家接新娘子，或是东邻给老爷祝九十大寿，西院里忙着添个白胖孙娃哩。顿时静伏的日子苏醒了，扫去房院内外的垃圾，拍净身上的尘土，煎炸焖蒸各色菜肴排出来，花花绿绿人来人往的闹起来。故乡号称“大邓国”，大邓国里人才多。城南出个曹东扶，曲圣古筝众争学。城北大丁几兄妹，流水古琴飞白雪。乡村人们几乎都有音乐细胞，老人说这叫泡到弦子里头了，腌到戏里头了，闲时爱的如醉如痴，忙时也得抽空听一段提提精神。更甭说喝茶饮酒婚丧嫁娶祝寿庆生红白喜事开业开市，没戏曲没丝弦没锣鼓没笙簧，你就是再好的桌面再细的礼数，那也等于事没办相样了。喜曲爱戏，已到骨髓里了，高兴时谁都能来几句乡间小调。曲友们有时上头唱曲底下和，这边弹那边合，不约而同齐声唱，仰天拍腿带帮腔。一旦开场人也齐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几个大方桌前唢呐班铜器班笙簧筝笛八音齐奏，如展开了比赛，看谁弄的热闹。舜友乡古老的河南梨园村李家班的笙独奏《万物生》开场了，《步步高》笙齐奏，笙轮奏，低音吁吁，高音啾啾，如春风，似骤雨，一曲接一曲，如龙舞，如凤鸣，如响天籁，如展锦画，如吟美诗，乡亲们又感叹起老李家真是好几辈子积福行善天生逸才，他家乐手济济，尤其是老李家“六子”可真是骚（音读四声）哩狠啊，年方弱冠下苦功靠一张方笙就走出家乡，迈进京城高等乐府，名振天下后还时常回来，又是盖学校助教育，又是修大桥铺大路，又是盖文化活动中心，家长里短促膝谈心，出门再远也不忘父老乡亲，回家来坐下聊到动情处，大杯大碗大口的酒，二话不说，仰脖子就一口焖了，你说仁义不仁义，直爽不直爽？“六子”是谁？那是家里人喊的小名，你外乡人一般不知道！那可是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国家笙演奏大师李光陆先生啊，你说人家这“六子”恁好，他咋能不成事哩！谈着听着，音乐接着吹起了《喜盈门》《百鸟朝凤》《麻姑捧寿》，搭台子戏曲班又唱起了《打金枝》《白奶奶醉酒》，操场上鼓儿哼唱一段《一箭定天山》，麦垛旁坠子书也趁热说一回《大红袍》，厅院里大调曲子再来一个《赴约西厢》。真个让你一双眼晴不够用，两个耳朵不够听。

　　还有寒冬半夜里，村人们喝起了烧酒，脸红通通地燃起高高的如方天画戟的长火把，一行人如长龙摇摆，扭着身子使劲敲着大鼓，唢呐声声，他的一大群儿孙男女亲戚嘤嘤堕泪紧随其后，村里乡亲们散跑两边，时而高声吆喝着，扯着几句俏话，为村头寿终的慈祥老者之魂灵带路，让他先行去看看夜幕繁星下的田野中祖祖辈辈最后永眠的黄土归宿。死生长已矣，悲哀肯定是有的，但村人们大多时候宁愿让它潜藏在心底。在生命的旅途，他们历经风雨，久经磨难，尝遍了酸甜苦辣，回味了离合悲欢，他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哲学家，他们许多甚至不识字，一辈子都没去过远门看外面的世界，但却用自己的身心体悟了古老的国学文化，人类最纯真最美好最善良的道德和情感烙印在他们的生命中，早已在枯寂的岁月中参透了人生。村人们确是卑微的，但他们同样也有一腔热血一身正气傲骨和平凡的大智慧。每当看到他们真挚的歌哭忧叹，听到他们动情的嬉笑怒骂，我就想起了揭竿而起的陈涉，想起了扑江而死的屈原，想起了鼓盆而歌的庄子。

借着酒香，热烈幽默地把悠久的仪式完成，主事的大把头们喷着酒气高声说“老家伙当牛做马辛苦一辈子，也该歇歇了”！“铜器再敲响点，老头儿爱热闹哟”！嘶哑嬉笑的声音中含着悲怆，酒晕高兴的眼眸中闪着泪光，万物生于土归于土，归去便也并非全是哀痛，反多出一份寄托和生动的送别，把这一切变成了乡村的悲喜剧和生命永恒的颂歌。

　　到春上，草长莺飞，等麦穂黄的空闲里，温润的东风吹开了菜花金黄，严陵河也潺潺响起来了，到处弥漫着槐花、榆钱、豌豆、紫藤、玉兰的香味，各处庙会、集市也此起彼伏干起来了，梆子越调曲子也唱起来了。好戏连台唱，夜戏到天明，高台上点着几盏大海碗电石灯，二胡弦子琵琶筝，锣鼓梆子带吹笙。小苍娃，李豁子，新曲吊老戏。童金花，黑大碗，名角赛明星。十番锣鼓，四十八板大闹台，大起板闹开场，定场弦子后，戏台前后左右闹哄哄黑压压都是人头撺动，顽皮小童子也翻上蹦下追逐高兴。名角登台，一亮相一开唱，迷倒一地男女老少。故乡多年俗话说：生娃唱一腔，迷了八道岗。张新芳喊一腔，男哩不下地，女哩不烧汤。舍得爹，舍得妈，舍不得才娃的《打灯花》。舍得爹、舍得娘，舍不得才娃的《三开堂》。《陈三两》一声声肝肠寸断，《杨家将》一回回泪骂戏场，真个是响遏行云，腔裂金石，听得你忘记了一切忧愁，忘记了是戏里戏外，不喝酒你也醉了，更真是如饮醇酒后的回味呢！

　　踽踽行于故乡的阡陌，农人正在庄稼地弯腰干活，几个顽皮孩童在田梗上奔跑引荒，西风烈火，烟气飘向天际，隐隐顺风听见村旁学校如梦中呓语的读书声，我忽又忆起少时就学的趣事来。联翩浮想中又忆及我虽读了这么多年诗书，于故乡离多会少，就觉有点怨愤于古老的号称经典的《诗经》里，竟然没有赞美过我的如此美丽如此古朴如此温柔敦厚又如此浪漫辣骚的故乡的《邓风》，难道这不是一个巨大的文化之憾事呢？望着学校里昔日古庙仅存的那株老柏的高耸的巍影，我就有了一个填补这个缺憾的冲动，他们不作，我们替作五七篇什《邓风》，又何尝谁曰不可呢！？

于是，我在走进村中池塘边时，喃喃有词，草成一篇，是为《诗经.邓风.红庙柏》：

严陵汤汤，

唯柏之社。

朝萃日华，

暮粲星槎。

我翰章汲汲兮，

在柏之阿。

鸿庙巍巍，

唯柏之柯。

凤笙礼魂，

田耕蕃野。

我玉藻恢恢兮，

在柏之阶。

馆序朗朗，

唯柏之杰。

师老振诲，

奕世爵歌。

我素琴泠泠兮，

在柏之郭。

去乡久矣，

怀其醉矣。

跻而瞻矣，

柏叶芳烈。

与言不臧，

归心如火。

归与归与，

长路奈若何？

时辛丑仲秋八月，于南阳卧龙冈墨仙居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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