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嵩江泉浴室

汤惠民

　　抗战胜利后的那一年，十九岁的六合县八百桥乡长岗徐村的徐新杰，小名“胖子”，在表兄的介绍下，到国民政府首都高等法院院长家当了一名厨师。徐新杰聪明灵活，手脚勤快。红案、白案，鲁菜、苏菜他都会做。他做的淮扬菜红烧狮子头、鲁菜九转肥肠，还有六合的荠菜饺子、菊花脑蛋汤，很合宋院长的口味。除了为宋家做菜外，每天还顺便搭院长的车，送宋公子到朝天宫小学读书。
　　好景不长。在审判一起汉奸案中，宋院长被人告发收受贿赂而丢官回了原籍浙江宁波。宋院长离开南京前把胖子介绍到“嵩江泉浴室”当了一名“跑堂的”。
　　南京人大多称浴室为澡堂子。嵩江泉浴室位于长乐路与中华路的交界处，坐北朝南。浴室东面是“时记酱园”，酱园大门两旁，粉白的墙上有两个斗大的字：“酱”、“园”。浴室斜对面是李记茶叶店。茶叶店共有五个股东，生意做得很大，每天都有不少茶叶的批发、零售业务。其中有个姓赵的股东，安徽宣城人，人称赵先生，是嵩江泉的常客。浴室的后门隔一条小巷就是市立医院（也叫首都医院）的后门。身手好的年轻人翻过墙就可抄近路到中华路。
　　长乐路路口有两个修鞋的皮匠担子，有炸臭豆腐干和卖鸭血粉丝汤的摊子；还有四、五辆等着拉客的黄包车。车夫们把黄包车当牌桌，围在一起玩纸牌。

　　与三新池、大观园、华清池等其他有名的浴室相比，嵩江泉规模不算大、档次不算高。楼下西侧是浴池，东侧是两个普通间。楼上有三个大房间，分别叫长乐厅、极乐厅和永乐厅。楼下的普通间是一条长长的大通铺，客人的衣服由跑堂用衣服叉子叉上天花板边缘下方的一排排挂钩；楼上的房间则是每客一张床柜，浴客不论楼上楼下，都在一个池子中洗浴，区别在于洗完后的服务大相径庭。当然，楼上的澡资高于楼下的普通间。胖子读过几年私塾，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还能从外貌、举止言谈中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从而基本判断他们会给多少小费。嵩江泉张老板把他安排在档次最高的永乐厅做跑堂。每天胖子手拿叉衣杆，一条毛巾担在左肩前后忙个不停。

　　中午十二点，浴室准点开门。胖子见到几个老主顾，便热情地打招呼：

　　“李老板，吃过啦？”

　　“吃过了，吃过了！”

　　“赵先生，今天带了什么好茶叶？”

　　赵先生答道：“今天带老家的瑞草魁茶。”说完把一小包茶叶递给了胖子。

　　胖子把茶叶装进口袋，又连忙接过赵先生的长衫，用叉衣杆分别把赵先生的长衫和其他浴客外套一件件挂在墙上的衣服钩子上。

　　不到一个钟头，赵先生围着大浴巾，在靠近南面窗口的位子坐下，这是他每次洗澡后固定的位子。胖子递给来热腾腾的毛巾把子。赵先生每次洗完澡后，从不和人说话，只是打开一份《中央日报》。报纸将他的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不时地放低报纸，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动静。胖子不声不响地把泡好的一杯魁茶放在他位子旁的衣柜上。

　　几个老主顾躺下后，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卖瓜子的小喜子，走到每个客人面前，递一包炒瓜子，问：“要不要？”

　　夏老板说：“上午每包瓜子还卖两百，转眼就三百了，涨得比他妈的潮水还要快！”

　　小喜子说：“你今天洗把澡一千，明天再洗一把你看要多少钱？”

　　正说着，侦缉队金队长一把掀开门帘，走到胖子面前，撩开衣襟，把硬邦邦的东西递给胖子。胖子心领神会，把这个东西用毛巾裹着锁进他当班的柜子里。其他客人不知道是什么，胖子知道，这是金队长的驳壳枪。几个老顾客坐起身来，问金队长为什么好几天没来洗澡？钓鱼巷翠喜楼的薛跟班向他打听前方战事如何？

　　金队长说：“最近徐蚌会战吃紧，黄百韬兵团被围困在陈官庄，是走漏了情报，共产党比孙悟空还厉害，钻进我们的内部了，上峰要我协助严查此事。”

　　几个浴客和做“下活”（修脚、敲背的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论。赵先生装着没听见，穿好衣服、戴上礼帽，走了。

　　金队长刚下浴池，有手下人来找。金队长光着身子走在浴室过道里，返回了长乐厅，大声骂道：“几个共党奸细，害得老子澡都洗不安。”

　　胖子连忙把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交给金队长。金队长临走时，顺手在陈小六子挂在胸前的烟架上拿了一包“三炮台”香烟。

　　陈小六子撵在后面要烟钱，金队长抬腿就是一脚，还骂道：“钱你娘个X！”

　　被小喜子说中了。第二天，澡资又涨了，但来洗澡的顾客并不少。因为金圆券不值什么钱，不用完，过几天很可能就是一堆废纸。嵩江泉的张老板另一个身份是市政府的一名科长。他上上下下融通关系，每天忙着兑换“小黄鱼”。胖子听说老板关系很多、后台很硬，如果不是这样，澡堂子早就开不下去了。

　　赵先生还是如往常一样躺在窗口的位子上看报。当小喜子走到他面前时，赵先生悄悄地将火柴盒交给小喜子。

　　小喜子又到每位顾客前问：“要瓜子、花生吗？”

　　刚说完，金队长带着五六个人闯进长乐厅。

　　金队长一把推开小喜子，问道：“胖子，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呢？”

　　说完，几个人朝窗口位子上看。前一刻还躺着看报的赵先生已不见人影了，又急忙朝窗外看，只见赵先生身上裹着浴巾翻下二楼，跃过围墙跑进了首都医院里。金队长和手下人掏出手枪：“叭叭叭，叭叭叭”连开数枪。

　　没追到赵先生，金队长领着手下人，查封了对面的宣城茶叶店。搜了半天，没搜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倒霉的房东被带到了侦缉队。

　　嵩江泉浴室暂时歇业了。张老板念胖子两年来对浴室的功劳，给了他两条小黄鱼，胖子欢天喜地回了六合八百桥的家。

　　在家待了一周后，胖子又想回嵩江泉。到了浦口乘船过江时，一名荷枪实弹的宪兵一把抓住胖子的衣领说：“跟我走。”宪兵看胖子长得白白胖胖，不像是从乡下来的人，怀疑他是共产党情报员，正在这时，赵先生过来了。赵先生一边从怀里掏出特别通行证给宪兵看，一边对宪兵说：“他是我的人。”

　　两人登船到了对面的下关码头。胖子一直想问赵先生那天跳窗逃跑的事，但刚想开口就被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临别时赵先生再三嘱咐胖子，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见到过他。

　　胖子重回嵩江泉，浴室早已换了主人。新来的老板继续留用了胖子。几个月后，南京解放了。

　　一天，胖子在长乐路口遇到了身穿解放军服装、腰别手枪、威风凛凛的赵先生。赵先生说：
　　“胖子，感谢你过去的照顾，以后有什么事，就到下关的共产党那边找我。”说完，把一支“派克”钢笔送给胖子作纪念。
　　胖子回到浴室把遇到赵先生的事说给几个跑堂的听，他们说：
　　“胖子，你真是个二百五，不让赵先生帮你谋个差事吗？”
　　八百桥乡实行土改后，胖子才离开嵩江泉，回到家乡种田，后又参加过开挖金牛水库的工程。而那位赵先生，后来听说当上了淮南市财政局局长。
　　当年的胖子，现已经是九十四人的老人了，但仍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口齿清楚，一提起那位赵先生，总是不由地翘起大拇指。
　　写于2020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