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这股人间烟火气

王彦斌

村中有一老人曰老杜，是郭村南街上有名的打月饼高手。据他自己说他的祖上曾参与了蒙元时期那场著名的“八月十五杀鞑子”事件，他的先祖当时就是打月饼的师傅。究竟是真是假，已无从考证。反正，他父亲他爷爷都是村里打月饼的，反正，村里的人说：鸭子的儿会凫水。

每年农历八月初几，村中就陆陆续续开始有打月饼的了。打月饼的场地，就设在老杜家。打月饼的设备，古朴而简约。平地放三块砖，将平底的生铁锅，人们叫铁鏊子，往上一搁，铁鏊子上扣着铁盖子，铁盖子上有三个铁耳，铁耳中拴着三根铁丝在其上面一尺处交叉拧住。

“炉灶”有了。

铁鏊子的旁边，支着一个木头架子。这架子由两根“丫”形原木十字交叉，交叉处由木匠凿眼穿插在一块。十字交叉处离地面约三尺许，架子四条腿着地，非常平稳。用一根五六尺的木头棒子穿过铁盖上的铁丝架在木架子上，木棒的另一端则由老杜握着，操纵着，吊着盖子启合。

全套“烘烤设备”就这样安置好了。

用截成不到一尺长的硬木材作火。铁鏊子较深，盖子是凹陷的，硬柴拢聚在盖子上点燃，大烟过后烧成木炭，用小铲将部分木炭铲到鏊子下面烤着，老杜说这一步叫热锅。

待鏊子内温度升起来后，用纱笼布蘸胡麻油抹一遍鏊子，将捏好的月饼放入，老杜转动着木棒扣严盖子，上火下火同时烤将起来。

街坊邻居两三个女人在老杜的安排下配料、制馅、和面、成型，老杜脱模兼火工。脱模是技术活，脱不好，月饼图案不清晰不说，还可能变形。生火、调火、掌握火候、控制烘烤时间更是技术活，直接影响色香味，一般人做不了。

打的都是夯月饼。夯月饼外观粗笨，皮馅结实，是晋式月饼中最朴实的一种。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还不富裕，每家打的月饼也不是很多。配比也是低配，“三油三糖”，即一斤面用三两油、三两糖。油是新鲜的神池八角胡麻油，糖是倍甜的原平糖厂“糖小猪”提炼的红糖与白糖，馅中总有的是瓜子仁花生仁芝麻核桃仁，这中间还不能忽缺的是一种颜色特鲜亮的东西：青红丝。

老杜见多识广，也很健谈：“嫦娥吃了昆仑山上西王母给的不老仙药后，突然飘飘悠悠飞了起来。她飞出了窗子，飞过了村野。瓦蓝瓦蓝的夜空挂着一轮明月，嫦娥就直朝着月亮飞去。”

果花婶问他：“我说杜哥，她丈夫后羿神通广大，能把太阳都射下来，就不能上月亮追她去？没准是变心了。”

老杜正在脱模，将手中的月饼模反转，在案板上磕打得“嘎嘎”作响。这下该明白老百姓为什么叫“打”月饼了吧。月饼模子是用枣木梨木等硬质木头手工雕刻的，一块原木上凿出圆孔，孔边刻上竖纹，为“打边牙”，底面刻上人物、动物和花卉图案，再配上祈福纳祥的文字，让“嘎嘎”磕打出来的月饼顿时文绉绉、高大上起来。唵，有点意思！

村中老杜的模子最多，大大小小有十几副。有“福”、“禄”、“寿”、“禧”、“丰收”、“中秋”字的各一副，还有无字的好几副。其中有两副最为古老，一副刻着寿桃，一副刻着莲花，懂的人说，至少是明代的。

“谁说没追！后羿向前追三步，月亮就向后退三步，比他还快，你说怎么可能追得上？！”

“变甚心了，可不敢瞎说！小心爷爷割耳朵。”老杜磕出月饼后，半认真半戏谑地回答了果花婶。

老杜将磕出的月饼先放在茭箭箭撇撇上，待鏊子里的烤好后，再从撇撇上倒到鏊子中，一鏊连大带小能烤十个左右。盖子扣上前，老杜用新买的木头梳子在每个月饼上扎三排眼，作为放气孔。

盖子扣上，老杜的话匣子开启。从民间供月到皇家月坛祭夜明神，老杜讲得头头是道。

嘴多的果花婶又问老杜：“杜哥，58年大炼钢铁时，这套铁鏊子铁盖子好像还有段故事？”

“58年‘大跃进’，工农业主要产品的产量要翻番。58年底，提出‘以钢为纲’的口号，号召全民炼钢。由于铁矿不足，任务指标完不成，就把各家各户家里的铁器都丢到炉火中，净炼下些没用的铁疙瘩。队长看中了我的铁鏊子铁盖子，我软磨硬泡，并且偷偷许下承诺：明年中秋我贴面贴油第一个给队长打5斤四油四糖的月饼，队长才刀下留人！”

“结果59年八月十五，由于粮食困难，月饼没有打成，给队长5斤月饼的承诺也没有兑现。”

叨拉的滔滔不绝，正事却绝不会耽搁。老杜也算有两把刷子。

烤的过程中，老杜总要启合盖子二三次，第一次开启盖子后，他用小刷子在月饼表面刷一层糖醯水，为的是月饼烤出后油亮有光泽。

他说，“中医要领是望闻问切，烘烤讲究色香味形。”

秉持着还算先进的理念，依靠着经验与技术，老杜打出的月饼自然没的说。圆圆的，一个个周眉眼正，不白不焦，黄中透红，酥脆甜润，香喷喷的，还有股特别的柴火味……

场地设备是老杜的，配比技术是老杜的，活多时又是连明考夜干，可老杜完全学雷锋，不收费。只不过谁家打月饼，谁家出人手，按老杜的配方备好原料，顺便再带上一捆硬柴。

打下的月饼十五前要送亲戚，十五晚上要供月亮，以后就圈在黑坛子里潮润着，坛中还要常放一个槟果，盖上坛盖，时长稀罕了来上一个，直至年底。

每次揭开坛盖，那股沁人的香哦，直透五脏六腑……

说远也不远，说近已不近，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

今天，老杜还健在，身子骨依然很硬朗，依然很健谈。改革开放以后，一直活得顺风顺水。现在人们加工月饼都已改为电炉，但老杜及街坊一帮老人们仍沿用老杜的古法打月饼。他们说：不为别的，就为这个过程，就为这股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