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时（五）

园园

“疯子” 我至今还未加证实地认为，每一个小城都是有疯子的，不同的多半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相似……诸如性别年龄性格之类。 “她年轻的时候可是县城,‘一枝花’的哦，穿着最时兴的滚花边的吊脚裤，脸白的像60粉蒸的馒头，头发黑的像鸡翎翎……” 每次上街，看见街边呆坐着自言自语的江女女，母亲总会喟叹。（我小时候不能想象那是怎么个式样的裤子，现在想着大概就是那种阔腿的九分裤吧)，但是她浮肿蜡黄的脸庞，金鱼一样的泡泡眼……怎么瞧着都跟“花儿”风马牛不相及哦！ 母亲说：“她疯了当然这样子了！” “什么叫疯了？” 母亲一愣，嗫嚅道：“什么叫疯了？这么说吧，每个人心上都有一盏灯，疯了就是心上的灯被吹熄了……” “谁吹熄了她心上的灯”？我追问。 母亲支支吾吾起来：这个……也许是天老爷，也许是魔鬼，也许是别人，也许是她自己…… 然而，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一些她的故事。 那个特殊的年代，如浩然在《艳阳天》里说的“……饿的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动……” 饿的不行了，就去偷地里没收割的庄稼。 月黑风高夜，年轻的江女女和丈夫一起去偷玉米，忽听夜深处传来一声怪叫，吓得他们慌不择路，男人跑回家好久，不见老婆回来。原路寻回去，江女女昏迷在田沟里不省人事。命保住了，人变得洋洋昏昏的了。 她疯了，男人带着他们的儿子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信～ 跟她说话，她都像是没听见，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话……有时候兴高采烈，有时候躲在深巷里哭。 而大多时候她是安静的。不像另外那个男疯子，那人不疯的时候，也是安静的在墙根下赤裸着上身，沐着和暖的日光捉虱子，好不逍遥。 然而动辄，他就像被火烧到屁股一样突然窜起来，卷起家当，背起破烂铺盖，夹着废纸片之类，站到县委大门口开始“针砭时弊”，本来空寂的街道一会会儿就聚起一圈看热闹的。 疯子长得五大三粗，往人群里一站，简直就像一个巨人，。反反复复总是骂那几句话：“我就他妈地不入社，有种的你就来……王八羔子……兔崽子……甭劝……劝我也不听……再劝我就跟你们玩命……王八羔子……让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我不入，说什么也不入社……社里让我沾我也不沾……”声音像洪钟一样响亮。 听着这口才倒像满腹经纶，胸怀治国韬略的样子…… 不过呢，～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真不见得一定是疯子，昔年的庄子曳尾于涂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吧，却还是楚怀王心心念念的座上客。 母亲告诉我—— 有一种说法，疯子其实是“守城人”，因为他们替人们挡了灾，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所以他们又叫镇灵人，他们一般多为前世大凶之人，死前醒悟，自愿来世三魂去一，七魄去二，镇守一方，以报前世孽债，受今世苦难，享来世齐天之福。究竟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住在太平间隔壁 父亲是医生，所以我的童年时光大部分在医院度过。 我们住在家属院的平房，一堵墙把病房和家属区隔成两个世界。一边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一边死神扇着黑色的翅膀飞掠盘旋，让那里每天上演着生离死别。 因为家里没有卫生间，所以每次上厕所的时候要去太平间隔壁，太平间没有门，男厕所也没有门，女厕所也没有门，因为装上木头，就被人家半夜给扛走了回去做家具去了。我那时候也不过几岁，但每次经过太平间却没有恐惧感，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父亲经常教导我: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而不是鬼…… 而每天不论白天或者晚上，我都会被失去亲人的呼天抢地的哭声给惊动，很小的时候，已经能够区分各种各样的哭声。 哭声最凄惨的要数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 记得有一天死了一个小孩子。说是挖野菜不小心摔倒，竹签子从鼻子戳进脑子去了。 正是中午饭时，听见哭声，我们像以往一样跑去看热闹。护士在前面用衣服兜着死去的孩子往太平间走，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往前扑着不让抱走她的孩子，几个人拽着她。 哭声撕心裂肺，即便感觉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即便以前无数次围观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儿看到了，听到了哭声，心里也好像被人撕了一下，不由得流下眼泪。 太平间前面是一片荒地，父亲曾经领着我们这些孩子在这里种向日葵。地里有一个水井一样口子小，里面大的深坑，我们曾经爬在上面探究过……黑黢黢的望不见底。护士把那死去的小孩子头朝下扔进去，屁股卡在边上。旁边一个男医生一脚踢去，只见屁股里冒出一股黄绿色的液体，看着掉下去了，很久才听见“嗵”一下沉闷的落地声…… 看热闹的孩子们终于散了。那母亲的哭声还穿云裂日在风里凌乱…… 莫言说：“一个人，要为自己喜欢的和喜欢自己的人而活着，这才是最好的态度”。我觉得这个道理，自己在看着因为失去孩子而哭倒在地的母亲的时候，就已经悟到过吧……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来到这个世界，亲人因为你多了一些快乐，他们的生命因为你多了一些满足，这就是意义吧！ 2021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