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近日,看电视新闻报道,有一批大学生志愿者,自愿到西部贫困地区义务任教。有一位上海姑娘,已经在宁夏西吉县工作一年。面对记者,姑娘很平静的谈了自己的感受。看着她朴素的衣着和红扑扑的脸颊,很受感动,也很感慨。不由得勾起我对那次出差宁夏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那还是在1978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在教育局,刚一年。办公室有位郭老师,个子不高,瘦瘦的,四十来岁,和人说话,总是笑呵呵,非常和蔼。</p><p class="ql-block"> 郭老师家住在丰台郭庄子,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常常到的最早。扫地,擦桌子,打开水,见到同事主动笑着打招呼。他负责财务,同时承担对全区中小学相关财务人员的培训。不见他怎么备课,大课却讲的十分精彩,深受好评。手也很巧,麻利。有一次我往自行车后座带东西,拿条绳子,绑了半天也不成形。郭老师看见,笑着接了过来。硕大的物件,只见他熟练的左盘右绕,片刻,扎的方正严实,不偏不斜。</p><p class="ql-block"> 郭老师申请入党,支部讨论两次,没有不同意见。只是有些历史情况尚未搞清,拖了几个月,无法开发展会。</p><p class="ql-block"> 历史情况有二。曾经有过右派言论,但还没带右派分子的帽子。另外,文化大革命中曾当过宁夏西吉县革委会主任。那时文革刚结束,组织发展还很严。这两件事都需要有调查,有结论,否则谁也不敢发展。</p><p class="ql-block"> 郭老师1955年北京十二中初中毕业。因家中贫困,没有升学,也没有返乡,而是响应国家支援西部的号召,报名去了宁夏。分配到西吉县供销合作社,两年前才调回北京。</p><p class="ql-block"> 这就需要去宁夏搞外调,可始终没人吱声,事情就搁下了。我终于忍不住,一来为郭老师,同时也想到外面走走。党员外调不能少于两人,还需要找个伴。我找到办公室的杨老师,老杨悄悄对我说:“你傻啦,那地方可是中国最穷的地方!等以后有机会去广州,我再和你一起去”。说归说,架不住我软磨硬泡,老杨还是捏着鼻子答应了。</p> <p class="ql-block">前排右一为被调查人郭学怀老师,文革时曾任宁夏西吉县革委会主任。后排左一为赴宁夏外调同行人杨永昌老师(已故),本人后排居中。(摄于1977年秋)</p> <p class="ql-block"> 大约在九月中下旬,我和老杨拿着郭老师提供的路线图上路了。上午乘上火车,傍晚到石家庄。办理完第二天转乘的车票,还需要在石家庄留宿一夜。</p><p class="ql-block"> 出了火车站,先找旅店。这石家庄也是省会大城市,可一点大城市的模样也没有,灰头土脸,不见高楼大厦,街灯稀稀拉拉。走了大半条街,竟然不见一家旅社。又拐进一条大街,看见有一公共浴堂,门前立块牌子:提供夜宿。我俩又饿又乏,抬脚迈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澡堂里有个大通铺,有几十个铺位,住宿一夜,只一两块钱,相当于洗两个澡的钱。伙计看见我们犹豫,打趣:“哪找这条件去?房子宽敞,一宿洗八回澡也没人管”。没有选择了,取出介绍信,办完入住手续,按伙计指引,找到一家小饭馆,好歹吃了顿晚饭。</p><p class="ql-block"> 回到澡堂,已经进来三四位客人,离的远远的,倒也不碍事。看到浴池里空无一人,尽管这水已用了一天,还是忍不住,简单洗了洗。</p><p class="ql-block"> 躺在铺上,大厅里空荡荡的。望着房顶,半天睡不着。好容易迷糊过去,不一会儿又醒了。一个伙计在放水,刷洗池子,接着又放水。拖鞋嗒嗒,流水哗哗,一夜没睡踏实。天蒙蒙亮,看见伙计收拾完,清清的池水泛着蓝光。衣服一脱又跳了进去,痛痛快快洗了个澡。</p><p class="ql-block"> 登上列车,沿陇海铁路一直往西,直抵陕西宝鸡。换乘长途汽车至甘肃平凉,听名字就有一种历史的苍凉感。从平凉便开始翻山。六盘山。</p><p class="ql-block"> 从中原大地,渭河平原,阡陌纵横,一马平川。终于来到山区,眼前山势雄浑,巍巍壮观,重峦叠嶂,云雾缭绕。</p><p class="ql-block"> 六盘山是中国少有的近乎正南北走向的山脉,也是最年轻的山脉,现在仍在抬升。地质构造运动活跃,山地切割强烈,相对高度多在400~500米,到处是急弯陡坡,地势险峻。</p><p class="ql-block"> 景色迷人。正值仲秋,漫山层林尽染,溪流交错。也还有片片的松林,茂密苍绿,如浪如涛。一束束的阳光穿云而下,美不胜收。</p><p class="ql-block"> 六盘山主峰近三千米,因有六重盘道得名。也不知从何算起,似乎上百旋也不止。“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古人和我的感觉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来到六盘山,自然就会想到毛泽东那首著名的词,《清平乐·六盘山》,耳熟能详,倒背如流。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熟悉的诗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高云淡,</p><p class="ql-block"> 望断南飞雁。</p><p class="ql-block"> 不到长城非好汉,</p><p class="ql-block"> 屈指行程二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盘山上高峰,</p><p class="ql-block"> 红旗漫卷西风。</p><p class="ql-block"> 今日长缨在手,</p><p class="ql-block"> 何时缚住苍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年红军就是在平凉,摆脱围追堵截,翻过六盘山,在西吉县将台堡,完成了三大主力会师的。应该就是脚下的这条路,我在极力找寻红军的痕迹,感受与他们当初同样的风景,多少有些遗憾。六盘山景色丰富,毛泽东的词,只写了“高峰”和天上的“飞雁”,其余全是憧憬和抒情。</p><p class="ql-block"> 司机有可能是当年红军的后代,青楞勇猛,把着方向盘,始终在冲锋。上山还好,老破车马力不大,爬坡时总像要熄火。下山时,借着惯力,舍不得减速,险象环生。车上的当地人可能都见过红军,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我和老杨却常常被惊的头发乍起,手心冒汗。</p><p class="ql-block"> 终于翻过六盘山,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这里就是著名的西(吉)海(原)固(原)地区。地表支离破碎,千沟万壑,道路崎岖,四野八荒,植被稀疏,一片苍黄。塬、梁、峁、壕、川俱全,水土流失极为严重。</p> <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吉县,中国最贫穷的地区,在联合国也挂了号了。</p> <p class="ql-block">一贫如洗。</p> <p class="ql-block">县城大街。</p> <p class="ql-block"> 当年左宗棠任陕甘宁太守,称这里“十年九旱”,“苦瘠甲天下”。1972年联合国也把这里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p><p class="ql-block"> 汽车行走在土路上,车后卷起一条土龙,起伏翻滚,咬定不放。稍一减速,汽车就被土龙吞噬,我们就这样被土龙撵着,逃进了西吉县城。</p><p class="ql-block"> 来到县政府办公室,办理完接洽手续,被安排在县政府招待所。天色已晚,懒的上街,寻到招待所食堂。因近期没有会议,已经停灶。只有一些剩馒头,每人买了一个冷馒头充饥。招待所有六七排平房,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宿,天黑以后,院里黑灯瞎火。累了,睡觉。</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先去郭老师原单位调查。原单位是供销合作社,这里的老人一听老郭,都伸出大拇指。老郭是公认的劳模,工作勤奋,不辞辛苦,有时为收购几斤鸡蛋,要骑车几十里地下乡。为人也热情爽快,敢于直言。所谓右派言论,基本上都不值得一提。最严重的一条是,老郭在1958年给一个供销社领导提意见,希望他讲话简明扼要,不要“然来然去”。“然来然去”是西北方言,意思大概是说话罗里罗嗦,翻来覆去。“然”字不知是不是这个字,反正我一说,当地人听明白了,都乐了。这算是什么右派言论?压了老郭二十年,令人发指。</p><p class="ql-block"> 县城规模不大,很陈旧,甚至可以说破破烂烂。只有三家饭馆,两家清真(因为此地是回民聚居区)。我俩都不吃牛羊肉(我后来吃了),找到了汉民饭馆,大中午的,里面空荡荡没有客人。点了两个家常菜,付完费,刚端上桌,一直跟着我们的七八个小孩围了上来。这些孩子衣衫褴褛,还有几个三四岁的男孩和女孩,都光着屁股。小脸和头发似乎从来没洗过,脏的一塌糊涂,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孩子们挤挤挨挨,谁也不开口,也不伸手,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饭菜。</p><p class="ql-block"> 这饭没法吃了,老杨看看我,皱着眉头,一丝苦笑。我们无奈的站起身,筷子都沒动,往外走。孩子们也都没动,不知我们要做什么。刚推开门,只见这群孩子扑了上去,伸手去抢那饭菜,直接往嘴里塞。我们也经过困难时期,也挨过饿,但是饿成这样,还真没见过。这一幕,一辈子也忘不了。</p><p class="ql-block"> 又回到县政府招待所。每人一个馒头一个窝头一块咸菜疙瘩,以后三天,每顿如此。</p><p class="ql-block"> 县城的东北角,有个自由市场。文革刚结束两年,自由市场还处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坚决取缔的拉锯战中。管的已经很松了,有十几个老年人坐在路旁,面前摆着清一色的一小口袋葵花籽和不知名的小干果。这里还有卖羊和牛的,最让我们动心是卖羊皮的。上好的滩羊皮,熟的雪白,羊绒又软又长,看着诱人。</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我在澳大利亚见到那里的高档羊皮,回想起来,其实和滩羊皮也差不多。当时在集市上,一张滩羊皮只卖十元,犹豫半天,觉得在北京用不到。没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外调的对象还有现任的县委书记。书记很热情,也很健谈。关于郭老师,书记说,我很熟悉,老北京支边青年,威信高。文革那阵,被推举当了几天头,派性斗争嘛,没大问题。要不也不会同意他调回北京,县委组织部可以开具证明。</p><p class="ql-block"> 我听书记聊起县上的工作,总是启立长,启立短,便多问了一句,感情说的就是胡启立。文革前的全国学联主席,团中央三胡(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之一,大名鼎鼎的胡启立,被下放到宁夏这个全国最贫穷的地方,当了几年眼前这位书记的助手,西吉县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回北京,重新担任团中央的领导工作。</p><p class="ql-block"> 书记征求我们这两天在县里的感受,我们谈了两点。一是穷,街上有许多讨饭的。二是净看见婆姨和娃娃,男人很少,男人都到哪去了?</p><p class="ql-block"> 书记迟疑了一下,反问我们,没听说我们这里回民造反的事儿吗?前两年回民造反,我们当然知道,好像是发生在云南。书记说,都通着哩,那边一起事,这边也跟着响应。听说云南死了几千人,我们这儿的规模没那么大,可也不小。中央派了部队镇压,抓起好几百人,连夜审讯。造反的回民很多是农民,没啥文化,也说不出有啥纲领和组织,办案人员只好吓唬逼供。审讯一个人说,有人揭发你是团长,你手下至少有三个营长。抓出营长,你手下至少有三个连长。就这样,大部分男人都被供出来。为首的一批当场枪毙,其余的关进县大獄。关不下,又转到别处一些。后来据说周总理发了话:“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才跟着云南又搞平反,现在刚落实完。西吉县本来就是个穷窝,这下就更难翻身了。我们这里的主要农作物就是土豆,赶上收成好,还能解决个半饱。土豆欠收,就得饿死人。</p><p class="ql-block"> 听得我们心情十分沉重。往回走时,正好路过城边的县大狱。四四方方,好像是用黄土垒成的,角上还有瞭望亭,有哨兵端着步枪在值岗。县大狱和招待所的规模差不多,估计能关不少人。</p><p class="ql-block"> 中午吃完饭躺下休息。听到隔壁有声响,转过来看,是几位年轻人,有男有女。一打听是中央电视台的,都是从北京来的,很亲热,邀我与他们一起聊天打牌。</p><p class="ql-block"> 下个月,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中央要安排领导人过来搞庆祝活动。他们就是提前过来打前站,准备素材。任务让他们很发愁,领导要求拍摄时,要突出“旧貌换新颜”,把他们难住了。</p><p class="ql-block"> 来到西吉,这里曾是红军三大主力会师的地方,可到处破烂不堪。听说修了个水库,赶过去,水库里没水。来到六盘山,请县里派人拦住一些汽车,攒到一定数量放行,一起鸣起喇叭,解说词上就可以说,六盘山上通车了。说起这些都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我们终于完成外调任务,往回走。又拖着那条土龙,颠簸到六盘山。依旧是天高云淡,风清日朗。</p><p class="ql-block"> 这六盘山纵贯南北,东部陡,西部缓。我们赏着美景,自西而东登上了分水岭。眼前的一幕,把全车人都惊呆了,只见分水岭的东侧,骤然从下往上升腾着黑云,像煮沸了一大锅开水,又像是一条游龙在里面翻滚。不一会儿电闪雷鸣,惊雷就在耳边炸响。乌云也变成了大雨,倾盆大雨砸在汽车顶上,砸的车身也摇摇摆摆,好不恐怖!</p><p class="ql-block"> 汽车居然没停,开着车灯,往前摸着走。大约有十来分钟,终于出了雨区。老天爷就象没事人一样,仍旧是长空高朗,闲云轻漾。转过一道弯,忍不住回头看,风雨尚未结束,山坳竟然升起了两盘彩虹。大自然的神奇,可遇而不可求。走了很久,心绪难以平复。回想两过六盘山,忍不住掏出笔记本,发泄般的邹了几句诗,作为对六盘山的纪念,也是告慰难忘的宁夏之行。这次略作修改,夹在文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六盘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秦川八百陇山中,</p><p class="ql-block"> 苍茫郁翠早霞红。</p><p class="ql-block"> 瑞气扶拥平凉道,</p><p class="ql-block"> 林中野鸟半无名。</p><p class="ql-block"> 山下阡陌闲隐见,</p><p class="ql-block"> 萧关险隘问几重?</p><p class="ql-block"> 翻过界岭方几步,</p><p class="ql-block"> 蓦现云海戏蒼龙。</p> <p class="ql-block">当年的县委大院,后面就是招待所。</p> <p class="ql-block">好像就是那座监狱的围墙。</p> <p class="ql-block">如今的六盘山。</p> <p class="ql-block"> 返回到平凉,为图方便,就选在长途汽车站的旅店过夜。小旅店整日迎来送往,肮脏不堪。老杨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铺盖里肯定有跳蚤虱子,如何是好。本人下过乡,自有妙法。我先做了样子,衣服悉数脱光,赤条条入被窝。老杨犹豫半个时辰,无可奈何,扒光衣服,搭在椅背上,勉强入睡。</p><p class="ql-block"> 忽听一声门响,惊的睁开眼,一条黑影走了进来,接着灯开了,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进来就扫地擦桌子,高声大嗓:“我以为你们也要赶早班车”!问她,门锁着,你怎么进来的?她扭过脸来说,我有钥匙啊!</p><p class="ql-block"> 想这平凉,自古为屏障三秦,控驭五原的重镇,乃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彪悍,如今有了切身的体验。老杨一直紧裹着被子,怔怔的,不说一句话。估计在想,一个女子,半夜被人推开房门,受到的惊吓,也不过如此。</p><p class="ql-block"> 在宝鸡,我俩分手,老杨独自回京,我沿宝成铁路南下,钻进秦岭的崇山之中,去探望为备战备荒迁到“三线”的老姨。老姨夫妇是航天部的科技人员,迁到大山深处已近十年。</p><p class="ql-block"> 宁夏之行,到此结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个小插曲。三年后的1981年,我参加中国地理学会的考察活动。在从杭州到绍兴的火车上,听到身后一群老师聊的火热。说起绍兴,一位女士竟背诵起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 错 错……”发音清晰,字正腔圆,大家都围了上来。我和那位女同志彼此都觉得眼熟,聊了几句,终于认出。原来她是中央电视台科教节目的主持人,三年前曾去过宁夏西吉,我们在县政府招待所见过面,打过牌。那次是在西部最贫瘠的黄土高原,这次是在东部的魚米之乡。巧了。真是太巧了。</p><p class="ql-block"> 郭老师很早就退休,跟着儿子过,失去了联系。老杨因患肝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世,享年才五十多岁。去世前我俩常聊起那次宁夏之行。老杨总有遗憾:“要是咱俩一块儿去趟广州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老杨去世后有几年,夫人领回家一个小伙子,给我介绍,这是老杨的儿子,大学毕业,刚在保险公司找到工作。夫人和老杨的夫人同校任教,得知消息,决心要帮他。</p><p class="ql-block"> 没说的,我俩从此都上了保险,年年缴费,缴20年。到现在还没缴齐。</p><p class="ql-block"> 2014年12月4日</p> <p class="ql-block">宁夏西吉县境内的火石寨,如今小有名气的旅游打卡地,当年籍籍无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