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央

晓风残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国风·秦风》

 

深秋的傍晚，水库边上静悄悄的。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朝水库四周观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状况。

她是个水库管理员，除了汛期，大部分时间都比较空闲。她的忙，完全是出于责任心，将水库管理做得尽善尽美。

夏天的时期，水库里会有不少人游泳，也有一些观光的游客，会有一些安全的问题。但她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处理与附近村民的关系，防止非法占有水资源、倾倒污染物、违章下网捕鱼等等。

她刚来的时候，问题很多，工作了5年，经过她的努力，她已经与村民们建立了良好关系，不仅很少有违章情况，甚至村民也会来帮她维护。她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太阳的余辉染红了水面，金波荡漾。

她望着水面发呆，她喜爱黄昏，金黄色的晚霞泛着神性的光辉，让她感觉到一种柔和的温暖。

她抬眼望着夕阳从西山顶徐徐落下，她的视线里看到一个黑点，再细看，发现有个人在水库边画画。

她转身拿起望远镜。这是个中年男人，从弯着头的侧脸看，轮廓分明，全神贯注。她自我放逐到水库来，差不多已绝了尘埃，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她动心。

寂寥的夜晚，陪伴她的是一轮明月，那是她的情感寄托。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画画的人引起了她的好奇，他在画什么？

她的工作间兼卧室，在水库中的小岛上，岛上郁郁葱葱，空气很好。她每天定期检测水位，没有什么事儿也不愿意到岸上。

这会儿，她登上小船，划到水库边，走近画画的人。她没敢太靠近她，远远地，试图看一看他在画什么。画似乎快完成了，有山有水有夕阳，他正在画的边角上题字。她坐下了，假装在观景。

他放下笔，抬起眼，看到不远处有位女人，不像是附近的村民，也不像游客，感觉有些奇怪，便与她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她转过脸，也朝他说了声“你好！”，脸上却泛起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称的羞涩。

或许正是这种羞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暗自好笑，心里放松了许多，嘴里开始油腔滑调了。

“你是想跳进水库游泳吗？我陪你。”她没吱声，定了定，还是说了一句：“我想看你画的是什么？”

“好呀！你过来吧。”那种调侃的声调大约足以吓退少女，但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判断力。

她走了过来，看到画的是她所喜欢的黄昏，立刻欣喜地笑了，“我也喜欢黄昏。”

“噢，是吗？你能说说，为什么喜欢黄昏？”他继续用着那种调侃的语调，山坳里遇到个女人，正好是他的轻松剂，乐得放松一下。

“我经常看着太阳从对面山头徐徐降落，它的光芒将层林尽染，像一团熊熊烈火在大地燃烧，那种壮观景象让人震撼，让人融化。那种金黄色的光芒让我感觉温暖，让我释怀。”

她不紧不慢地说，说完，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样的话怎么会对一位陌生人说。

他听了一惊，不敢小视她了，恢复了本性，认真起来。“我不喜欢称黄昏为夕阳红，我更多地将她想象成一位迟暮的美人。迟暮的美人更具魅力，莞尔一笑的样子更迷人，更动心……”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又不想冷场，于是说：“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人吧？”

“是的，是北方人。我是受《倩女幽魂》的影响，想来蒲松龄笔下的故事发生地走走，看看兰若寺，看看聂小倩的原型会是什么样。结果有些失望，没找到兰若寺，那些聂小倩们倒是个个水灵。后来想到叶圣陶写过的那两个岩洞也去走了走，双龙洞进洞方式比较奇特，只能两人小船躺卧进洞；冰壶洞的洞中瀑布也比较少见。但走到北山脚下，感觉还是这儿的青山绿水更吸引我。”

“哈哈，作家笔下的东西当不得真的。查遍当地府志，境内的古寺庙有29处，但没有一处叫兰若寺的。有人说，昔日城北有座永福寺，寺旁曾有万佛塔，寺外则是乱坟岗，与原文所说的地址比较契合。另有人则认为，曾有一座西峰寺，昔日是荒郊野外，后成坟场，至今还流传着一个‘女鬼’传说。还有一种说法，兰若寺只是寺庙的统称而已。据说叫兰若寺的寺庙真有三座，其中两座在山西，一座在江西。”

他听了更是吃惊，这不起眼的小女子，懂得还真不少。

她似乎感觉碰到了好听众，打开了话匣子。

“我看你在画上题了诗，看来你也写诗。如果你想了解人文历史环境的话，南边那座叫婺城的老城，倒有一些故事。

“城市被一条叫婺江的河流分隔成南北两块。南宋时，李清明流浪至此，定居在婺江边的八咏楼，写过一些著名诗篇。比如《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比如《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他来了兴趣，感觉这次真的没白来。“你的故事真多，再说说还有什么？”

她四周望了望，天色暗了，一勾弯月已挂在天边，水库边也感觉有些凉了，于是说：“要么上我那儿坐坐，随便吃点东西？”她指了指岛上的那个小屋。

他看了一眼，感觉好奇，非常乐意去看看，便爽快地答应了。他收拾好画架，跟她走到小船边，划船上了岛，走进小屋。

小屋有两间，外屋是办公室，有两张办公桌，墙上贴着蓝底黑字的双龙镇水库管理制度、鹿村水库管理员职责。他看着墙上的制度，好奇地问：“你是水库管理员？”

她边开冰箱找速冻饺子边回答：“是的”。

“水库管理员怎么会是个女的？”

“你小看女人了吧？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之前的管理员一直都是男性担任的。我在水利局坐了20年的办公室，实在是厌倦了，当这儿管理员退休时，我想尽办法争取了这个职位，人家都觉得我这个人好怪。”

她煮好饺子，端到办公桌上，嘴里没在说话时，她便感觉到了尴尬。从来没有非工作关系的男人进过这个屋子，又是一位陌生人，她忽然感觉到一丝紧张，有些后悔草率地邀请他进屋了。

为了消除这种紧张，她得开口说话，一直说，保持着说者与听者的关系，这让她感觉到安全。这么多年与月亮共舞的日子，她已经不懂得如何与男人调情了。

“水库边上那个村叫鹿村。相传宋代一少女驯养了一只小鹿。小鹿会帮忙耕田，还会去集市买东西。有一天，村中一懒汉偷了小鹿，并把它杀了。

“少女日夜思念小鹿，每日登峰眺望，但声声愁叹和滴滴泪水未能换得小鹿归。后来，村民把少女望鹿的山叫做‘白望峰’，并为她塑石像以示纪念，当地也因小鹿而得名。美丽而凄婉的故事，让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添上几分神秘和浪漫。

“ 村里值得一提的有一个书院。宋代时，这里曾是一座寺院，常有文人墨客在此交流学问，后便作为文人交流讲学之地。据说，宋代以来，南方形成了三大书院派系，有两处在在湖南长沙、江西婺源，另有一处便是这儿。”

他边吃着饺子边听着她讲故事，渐渐地听得有些入神。语言营造的气场，让他净心。看着对面这个奇特的女人，听着她嘴里流出的语言，他有些犯晕，仿佛进入梦境，就像碰到了一位女巫师，被催了眠一样。

她削了一只苹果，递给他。他眨了眨眼睛，机械地接着，往嘴里送。

她从里屋搬出一把躺椅让他斜靠着，看了看他，又继续往下说。

“当地有许多特产，有些著名的，恐怕你都知道了。但有一样，我觉得对一位画家来说，特别值得一提，那就是金佛手。你恐怕无法想象，那入诗入画表达福寿、吉祥的佛手，是一种真实的植物。这儿被称为中国佛手之乡。在古代，佛手是达官贵人家的珍品。相传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在杭州为官，慕这儿佛手之名，来北山脚下观赏佛手，欣然挥笔写了两副对联，其中一副为：‘沁入诗脾清流环抱，香分佛果曲径通幽’。”

他立即拿出手机，按她说的画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你悟性真好，画得太像了。”他受到鼓励，振作起来，眼神活份了，盯着她，放光放电。

无奈她不解风情，没接茬，像个木头人似地继续往下说。

“水库边上有一座巍峨的黄大仙祖宫。每年都有不少港台同胞来祭拜。黄大仙在北山修炼羽化登真后，大行‘扬善惩恶、济困扶贫’之事，因而逐渐受到老百姓的信仰，并传播到了港澳台、东南亚及其他欧美国家，成为中国道教中少有的‘侨仙’。北山也因此被列为道教‘第三十六洞天’，成了中国道教名山。”

接着，她又说起了黄大仙的传说……

他终于被她侃晕了，连日劳顿，困意袭身，闭上了眼睛，在躺椅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她从里屋拿出一条厚毯子盖在他身上，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从容地端详他。

他长得浓眉大眼，英俊潇洒，一脸正气。他就像是从月亮中走出来的人，很自然地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看着睡梦中的他，笑了。

 

写于2014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