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系列社会小说《凡人琐事》__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凡人琐事》之

“原来如比”

下关风

“原来如比”，是我们连队一个成都知青的绰号，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大巨”。

此人在连队文书发工资的花名册上，大号姓赵名蓉城，一个极具鲜明地方特性的名字。

一个人拥有两个绰号，而且同时存在，并行不悖，这种殊遇不多，唯此君独享。

只不过原来如比喊起来有点拗口，且不流利，滑刷，所以只是一个备胎。经常挂在人们嘴边上的是大巨，虽然有点怪咪日眼的，但是顺口。

我们连队里的知青，不论男女，基本上都有一个绰号，什么干虾儿，莽娃儿，豌豆儿，烂眼儿，偷迁儿。什么操哥，舵爷，保长，幺儿，夜壶，动荡，豁皮，木匠，哦嚯，曹耐，渣筋，胃酸，三指……，等等等等，叫啥子的都有。字面稀奇古怪，意思莫名其妙，很多绰号令人抹脑倒脑（昆明话，弄不明白，搞不清爽，摸不着头脑的意思），难以理解，有的甚至不可理喻，匪夷所思。

知青们的这些绰号，大多都有来处，缘由。或者是出自某个典故。或者是因为一桩事情。更多的则是个人长像，身材，脾气，性格，习惯，特点等等诸多原因所致。

比如绰号叫做“动荡”的那个人，一身江湖习气。性情粗糙，脾气暴烈，动不动爱张牙舞爪，炫耀武力，扯把子，挥掟子，耍蛮子。仗着在边疆民族地方当知青，犟咪日眼的随时挎一把景颇刀在肩头上抖草。他虽然从来没拿刀砍过人，但是路边一排排的铁刀木树是公开砍过的，坡地上田埂边吃草的黄牛水牛是偷偷砍过的。当然啰，他砍黄牛水牛都用的是刀背，不敢见红淌旺子（血）。在傣族景颇崩龙聚居的地方，再憨的人都懂得起，他们的牛啊马啊骡子什么的，砍了是要惹大麻烦的。民族地方，打个干呵害（呵害者，哈欠也，四川话调情的意思），逗逗小卜少可以，吵个嘴干场架可以，偷鸡摸狗跳丰收舞也可以，但要拿得准刻子，千万不能过份。事情做过了头，挑起民族纠纷群众矛盾，一般来说，还是莫得哪个有这种胆量的。

由于此人爱打架，走到哪里都让人感觉到危险，走到哪里都会产生动荡和不安，让人唯恐躲避不及，于是得到了“动荡”这个绰号。

又比如我们连队里的“舵爷”，此绰号和动荡有得一拚，但人却是天上和地下，截然不同。绝对丝毫没有欺男霸女，打行砸市，收钱抢货，抓拿骗吃的江湖黑帮老大凶神恶煞的意思。四川人喊江湖上的黑帮老大为“舵把子”，那个“把”字，念第二声，要读成恶霸的“霸”，才正宗，味道十足。此人虽叫“舵爷”，但纯粹就只是一个绰号。这个绰号舵爷的人，打架不行，而且从来不打架，倒反是成天笑咪乐喝的，象个笑头儿和尚。他的绰号得名，完全是因为他的体貌和走路姿势。舵爷五短身材，肥头大耳，走起路来甩手甩脚，叉胯拔胯，一幅大B拽拽的舵爷样子，因此得了这个“舵爷”名号。

还有绰号偷迁儿的，绝对不是因为有不良习性，而是因为爱虚起眼睛看人，四川人喊偷迁眼。

绰号保长，也不是指什么王保长李甲长之类的旧式官员。这个保长，是宝气的意思。四川人说一个人宝里宝气，暗喻他有点瓜，瓜娃子，就象云南人说憨，憨咪日眼，北京人说傻，傻不拉几。

绰号哦嚯的，是因为叉把，经常发出哦嚯这个感叹词。

至于渣筋，是说他凡事斤斤计较，十分小气。

而“三指”这个绰号，就更是简单得不值一提了，因为个子瘦小，脸窄，被人夸张的形容只有三指宽，故名“三指。”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赵蓉城的第一个绰号，是“原来如比”，马技首先喊出来的。

马技是我们连队的技术员，华南农大毕业，学的橡胶专业，在这方面绝对是个把子，连长排长指导员，都要听他的，莫得哪个敢唱对台戏。

当年我们千里迢迢从四川来云南当知青，诱因很多。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只是一句政治口号，热带雨林，民族风情，水果，橡胶，等等等等，才是真正吸引人的东西。

种树割胶，是我们的主要活计，占劳动生产的大头。

我们刚到连队不久，对橡胶树一切的一切，都新鲜而又陌生，不懂的很多，问题也就很多。

那天在胶林里，赵蓉城就尾在马技的屁股后边，不耻下问，态度谦恭。

马技的橡胶专业技术，大都是通过连长排长们扩散出去的，正二八经的工作安排，他少有单独开小灶。不是不想，是没机会。有人感兴趣，单独请教，求学，这样的事例不多。马技因此很高兴，甚至有点那个什么若惊的样子。

马技于是很耐心的讲解，仿这种，是那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等等等等。

赵蓉城虚心的听完，都要习惯性的“哦！”一声，再来句“原来如比。”

开始马技认不得原来如比是哪样意思，没有在意。两次三次之后，终是好奇，问赵蓉城是啥子意思。

赵蓉城说，原来如比就是原来如此。

马技就说原来如此就是原来如此，怎么读成原来如比，认不着这个此字嘎，念白字。

赵蓉城分辨，咋个认不得，我们就这样念。

马技可能觉得此人又怪又不可理喻，就开始喊他“原来如比”，但范围不大，多是背地里使用。

“大巨”这个绰号，则是赵蓉城自己挣来的，产生于某天晚饭之后。

那个时候，政治学习是件大事，雷打不动的政治任务。开始是每晚必学，后来渐渐稀疏，隔三叉五的晚上，点起气灯，找点什么来念念。把众人集中在一个大棚子里的政治学习，多是学几段语录，更多是念报纸，偶尔传达一下文件。

那天晚上的政治学习，就是念报纸。指导员把一份报纸随手丢给坐在前面的赵蓉城，在一旁裹起了毛烟。

赵蓉城按规矩先读头版头条，是中央领导接见外宾的消息。他认认真真的读报纸，其实底下没有多少人在认认真真的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闭目凝神养精蓄锐，更多的人则裹支毛烟，云里雾里当快乐神仙。

突然，有人冷不丁大吼了一声，“错了！错了！”

众人被吼得一惊。

有的被惊得睁眼四顾，忙不迭的问，啥子错了？啥子错了？

有的被惊得手一抖，烟灰掉到脚背上，烫得一声尖叫，“妈哟，惊风嚯扯的，牙巴骨错了嗦。”

吼“错了”的人是老胃酸，他说不是牙巴骨错了，是原来如比念错了。

“啥子念错了？”赵蓉城不服。

老胃酸说，你刚才念的啥子呐？他是昆明知青，但学了一口四川话。

“念啥子，念报纸嘛！”

“是念报纸，你念的那个英国，英国啥子人？”

“外交大巨嘛，英国外交大巨。”

棚子里骤然静寂，悄无声息，又哄的爆发一阵狂笑，象卷地旋风，差点把棚子顶掀翻了。

外交大巨！外交大巨！

赵蓉城把大臣念成了大巨，这在十分贫瘠乏味的连队生活中，撒了一小撮毛毛盐，让众人品尝了好一阵子，并且理所当然的又成为了他的绰号，而且成为了主要绰号，几乎取代了原来如比。

据说还有人曾经打算叫他“白字大王”，也许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绰号太过于直白，也许是大家都觉得一个人不能太过于特殊，三个绰号，太奢侈了。这个打算没有市场，终胎死腹中。

这种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一次，但是后果截然不同，而且让人矛盾不已。

那天也是一个政治学习的场合，指导员兴趣高涨，自己拿了张报纸念。念着念着突然卡了壳，眼睛看着报纸，嘴里吱吱唔唔，就是读不出声音来。

赵蓉城坐在前排，不晓得是莫得记性还是脑筋短了路，见状就朝前凑近，瞄了瞄报纸说，这几个字嗦，念“岌岌可危”。

指导员白了他一眼，没有理皮，其意不言而喻。指导员相信老师，把坐在后面的孔夫子叫上前来，孔夫子看了看说，对呢！对呢！就是念岌岌可危。

事后众人十分纳闷，你说这个赵蓉城，一个简简单单的臣字，忠臣奸臣良臣，他认不得，念成了巨。倒反是见得少用得少的岌字，他认得清清楚楚，念得准准确确。

议论没有结果，只有一个字，怪！意思是说这些四川小知青，怪咪日眼的，整不懂。

其实，这个事情也怪也不怪，关键是好多人确实没有整得懂。

当年千千万万的知青大军，细分有老三届和新三届。老三届是指中国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在校的66，67，68三届初，高中学生。这些人或读完了初高中，或起码读完了小学初中，多少有些文化知识。新三届是指66，67，68级的小学生，吆尾巴的才读了四年级，就停课闹革命，然后稀里糊涂的浪荡几年，随大流混进了知青队伍。

赵蓉城就是新三届的，而且年龄小，68级，名字都叫做知识青年，其实并没有什么知识。豌豆儿和他一个班的同学，第一天到连队就认了白字，把连长段曰火念成了段日火，让连长非常的日火。

莫得文化念白字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好多人没有整得懂的那个方面。

四川人在说话认字方面，有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在域内大行其道，在域外却寸步难行。

一个是认字投机取巧，找绝窍。还编了一句俗话，说“四川人生得尖，认字认半边”。

那天赵蓉城就是投机取巧，认了半边字。事后他也承认，当时的确不认得那个岌字，但是上面的山，下面的及，是认得的。只是觉得起码不能读成山山可危，便麻起胆子说念及及可危，于是蒙对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认字的绝窍。现代汉语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形声字，认识声符便晓得发音，全国人民都知道。只不过为啥子唯独在川人身上编排说是“四川人生得尖，认字认半边”。什么原因，说不清楚。有人意会说你们四川人是“川耗子”，耗子就是鼻子尖嘴巴尖耳朵尖。

其实，他们还是没整得懂，四川人说的尖，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意思，

四川人说耳聪为“耳朵尖”，说眼明为“眼睛尖”，合起来就是聪明，也有狡猾灵敏反应快的意思。当然，四川人一般来说不直接夸奖某个人聪明，只是说他很“精灵”。精灵，尖，都是聪明的意思。

语言文字的地域差异，千变万化，叠彩缤纷，由此可见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和博大精深。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意无意的念错字，还不认帐，说是利边（故意）的，是打岔凑趣幽一个默。

赵蓉城把原来如此念成是原来如比，就属于这一类范筹。

有一个典型的例子，说在成都的市中心，有一座当年唐玄宗亲笔题字的大慈寺，招牌在寺庙门口悬挂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你问当地人，无论达官贵人，凡夫俗子，男女老少个个都摇头说，啥子大慈寺喔，晓不得！但是你换一种问法，打听太子寺咋个走，个个都会热情的告诉你，问太子寺嗦，顺大街直走，抵拢倒拐，再走一截，就到了。

走拢一看，庙子门上挂的就是大慈寺。

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大慈寺，就是要念成太子寺，有文化的大学教授，没有文化的居民婆婆，都这样。你说他念错了吧，他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就象昆明的二杆子，给你估倒起说霸倒起讲，我就是仿自种，就仿自种你要咋个整！

是什么原因？有什么典故？晓不得，也未见权威的解释和说法，最后也只有一个字，怪。

四川人确有此怪习，把耿耿于怀念成耳耳于怀，把屡教不改念成娄教不改，等等等等。让外地人听得十分痛苦，拉稀的感觉顿时便秘。你说都认不到这个耿字屡字？不是的，完全是故意，一种四川人特有的诙谐。

这种故意的念错字，有时还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后来赵蓉城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知青赵蓉城认白字也好，故意打岔凑趣也好，反正因此得了两个绰号，但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赵蓉城劳动肯吃苦，不怕脏不怕累，舍得出力，后来调到营部当了青年干事。

有一年上面来选招工兵（工农兵大学生），就两个名额，一个清华一个北大，都是嚇得死人的顶尖大学。

营部研究推荐了两个代表，一个是某领导的儿子，代表老农工，另一个是赵蓉城，代表知青。

清华大学的专业是物理系自动控制，北京大学的专业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领导的儿子优先挑，选了清华。赵蓉城没得挑，就去了北大，不曾想倒反是挑对了。

清华物理系的自动控制专业，主攻射流技术。领导的儿子折腾了一年多，还没有搞得清楚射流到底是哪样东西，却整得神经衰弱，病病歪歪，无奈只好退学回家，仍旧是当个农工。

赵蓉城以小学四年级的水平，跨进了北大中文系，好在学的是文科。虽然一路学得梗轮跘倒，但拚命努力，终是熬到了最后。

赵蓉城毕业没回农场，分回老家成都，在一所中学当老师。

班主任当了多年，顺顺利利，平平淡淡，到也舒心惬意，逍遥快活。

不料想突遇到一台事情，因为打岔凑趣故意念错字，意外的交了桃花运，从班主任升到了学校的副校长。

有一阵子，社会上一些人扯风，闹腾着烧日本车子砸店铺货物，搞得沸沸扬扬，群情激奋。

学生年轻，容易激动，学校怕他们出事，安排了老师值班。

那天晚上，住校的学生一个二个都成了胀头子，嚷嚷着要上街。

赵蓉城刚好在学校值班，见状不妙，一边报告一边奋身阻拦。

学生们一伙伙一堆堆一砣砣，人声鼎沸，激奋昂扬，穿着拖鞋短裤背心就要出校门。

赵蓉城赵老师拉这个拖那个，两只手不停的抓啊扯的，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乱乎，但是学生们根本不理皮他。

突然，他爬上学校门口的一个花台，唾沫四溅，声嘶力竭的高声大喊，“同学们那！大家不要冲动。这是一个阴谋诡计，是帝国主义参透我们的阴谋诡计，同学们千万不要上当受骗那！”

帝国主义参透。

学生们霎时间都楞住了，紧接着一个二个笑得弯了腰。

参透！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参透！

学生们不约而同的举起手指头，齐刷刷的指着花台上的赵老师，笑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糊里糊涂，忘了上街的事情。

接到报告的领导和其它老师赶来，劝回了学生，一场混乱烟销云散。

这件事情汇报到了赵蓉城上级的上级那里，上级领导充分肯定了他的认真负责，勇敢担当，急智聪明，经过研究考察，提拔他担任了学校的副校长。

多少年后的一次知青聚会，赵蓉城也参与在其中，非常熟悉的人喊他大巨或原来如比，不太熟悉的人则喊他赵老师或赵校长。

其间，有好奇的人打探他的绰号由来，赵蓉城不晓得是解释解惑还是解嘲，反正就抢先一步，摆起了他故意把渗透说成参透的那个龙门阵，最后众人哈哈哈一阵笑，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