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鬼

东方畲

说    鬼

    人的大脑意识，总是装着乱七八糟的鬼神怪诞的东西，从最早谈鬼的《山海经》里的一些荒诞不经的奇异传说，到后来各个朝代出的书籍里，几乎都离不开说鬼的事。我知道把鬼写得最好的书就有《搜神记》、《封神榜》、《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等，大都写一些稀奇古怪的鬼灵之事，但人们往往喜欢看这些书。在人的意识里大多数人都怕鬼，而偏偏却喜欢听一些关于鬼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大人们说“红眼红鼻子”、“老臭姑”、“大灰狼”等鬼怪故事。冬天夜长，母亲坐在纺棉车旁纺棉线，我同兄姊坐在母亲的身旁，听母亲给我们讲一些当地民间流传的故事，里面多夹杂一些奇异的鬼怪，让我们听的入迷。那时候，母亲纺棉线时点的是只有豆粒大火光的油灯，在漆黑的夜晚，照射着我们的影子在四周的墙壁上一晃一晃的摇动，结合母亲故事里的离奇鬼怪，心里总是发憷，但由于好奇心驱使，还是缠着母亲给我们讲这类荒诞奇异的故事。直到听的犯困打瞌睡，才在母亲的催促下，伴着母亲的纺棉车声进入童年的梦境……

    长大后，才知道鬼原本是不存在的事，是人们凭着想象编造的故事，有时候可能隐藏着撰鬼者的意象，因为作者的生活遇到不顺心或需要发泄一下情感，直接写出来有妨他人，就借鬼怪来射影现实生活或讽刺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鬼作为写作素材可帮了写书和讲故事的人们忙。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是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人少地广，“白骨露于野”不是玄乎，离我们郢子不远的地方就有几处“乱材岗”（乱放死尸的地方）：家西出了圩沟隔两块田远的地方就有一处“绝坟”（一般指无后嗣的坟墓，附近郢子里夭折的小孩都撂到那里），住家的北边有马王孤堆（现在成为几个村的葬坟规划地），郢子的东南边有“东岗上乱材岗”……这些乱材岗我童年时经常到那里挖野菜，乱材岗上面的小蒜生长的非常茂盛，据说它是由死人的头发变的，这种小蒜味道非常好吃，比葱蒜芫荽这些香菜还要香。乱材岗上能看到很多的人骨头，如人的头骨、腿骨等，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人们所说的鬼。就连那时的夜晚，听老人说他们经常看到了鬼火（磷火），这是真的，因为人的骨头露在外面，经过氧化后，成为磷化氢，在漆黑的夜晚或阴雨天的夜晚会发出磷光。出于好奇，我很想看看鬼火是什么样子，却偏偏就没有看到过。所以，鬼这种由大人们装入我头脑中的意识，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从我的大脑中消失了。

    当我的头脑中知道鬼怪本来是没有的事，我的胆子就大了，我年轻的时候走黑路从来不惧怕。那时不像现在到处都明灯置火的亮，是电给世界带来一片光明。三十年前的乡村，走夜路除了靠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就得自备一把手电筒，在漆黑的夜晚走路，手电筒可以帮助我们照亮道路。但我夜晚走附近的熟路时一般不打手电筒，因为打了手电筒，就依赖它了，关闭手电后两眼发黑，就无法继续走路了，所以除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譬如像我断不准的路，我才使用手电筒，平时走黑路我都是摸黑走。

    记得一次夜晚送我的一个同学回家，他当年初中毕业参加当兵体检，晚上需要回家办事，不能在我家过夜，他一个人不敢走我家到集上的这段路程，我大哥让我把这位同学送到集上后，叮嘱我住在他的供销社门市部里，避免一个人回来。但我不怕走黑路，集上到我家也就四五里的路程，我用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走回家了。我把这位同学送到集上后，让他自己回家，我就转回头往家里走。当走到我们郢子后面的一片坟墓附近时，看到坟墓中间的路上突兀着一堆黑的如丘房（死人后临时放厝棺材处）形状的东西挡住了我的通道，我的心怯生生的，这时的天空中开始下濛濛细雨，阴森森的。听老辈人说过，这种天气最好闹鬼，给我思想中更增添了恐惧感。我在踌躇着，这里离家不远，这条土路贯穿的这片坟地，是唯一的一条通路，不好绕道，如果回头到集上又很远，况且天已经下起了小雨。这时，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听大人们说的一个情况：我们郢子里的铁匠，晚上从家里到集上的铁匠铺子里住宿，当他走到郢子和集上中间地段的马王孤堆时，突然看到一具棺材拦在路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四周地里的高粱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更让铁匠畏惧，在他无有退路时，只得鼓起勇气，从路边的高粱地里扽一棵高粱秸秆，向棺材打去，霎时棺材不见了，路让开了，他平安的走过去了。看来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呀！想到这里，我就弯腰从地里抓起一块土圪垃，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向“黑丘房”冲去，当我冲到黑丘房旁边时，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堆土墼！夜晚看模模糊糊如丘房一般。我送同学走的时候，还没有这堆土墼，大概看到天要下雨，担心土墼被雨淋，恰在我们走过之后，人家把土墼堆在贴近坟墓盘地势高点的路上，用秫秸秆盖住，确保不被雨淋。让我虚惊一场。

    走过土墼堆后，我想，铁匠说的夜间遇到鬼变棺材拦路之事，纯属于编造吓唬人的，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假如我当初要是担子小，没有到黑丘房处看个究竟，事后跟别人说我所遇到的情况，传开了去，不就是我真的遇到鬼了吗！  

常言道：“鬼不吓人，人吓人。”记得我小的时候，郢子里有个老太婆，是贫穷养成她偷窃的习惯。在大集体时，只要庄稼成熟了，她总是挎着篮子或带上口袋，起早贪黑的到田地里偷。有一次，她趁天下濛濛雨的时候，到附近生产队的高粱地里偷蜀黍头，被那个生产队派出的看庄稼人看到了，那人老远喊抓小偷，她拎起篮子就跑，那人跟在她后面撵的紧，她眼看难以逃脱，当她跑到一个“乱材岗”时，看到一个裹死尸的蓑衣，就急中生智，伸手拿起这个蓑衣披在她的身上，蹲在一座坟头上，背对着撵她的人，两手扇着蓑衣乱舞，并直着嗓子装鬼嚎，把撵她的人吓的魂不附体，那人以为看到了鬼，于是调头往回跑，她还壮着胆子跟着撵她的那个人乱叫一阵，结果那个人回到家里后，据说是被吓破了胆，没过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可见能让那个人丧命的并非鬼也。

    这便又让我想起了一次晚上走黑路时遇到的“鬼”了：一天下班，我正准备回家，食堂人员说晚上烧狗肉火锅，留我吃了晚饭后再走，由于嘴馋，就在单位吃了晚饭后回家。冬天的夜晚特别黑，我又是在亮处乍一出来，显得更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因单位离我家仅有一公里路，虽然是乡间的土路，但是对于路面上的沟沟坎坎我都清楚。当我走到一条水利沟渠时，那时水渠上还没有架桥，因那天下午水利冬修，人们从沟渠坝埂两边的田地里挖的潮土，加高了坝埂。我一般都是沿坝埂向北走二百米的距离再折向西，有一条土路是从郢子的外面回家，主要是避免走郢子里时狗吠；那天晚上，我摸黑翻过坝埂，感觉到新护坡的土泥泞粘鞋底子，为避免走坝埂泥路陷人，我翻过坝埂后便直接下去，计划走另一条路穿过郢子回家。

    当我居高临下地从坝埂上正往下冲的时候，突然看到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前面塘埂下的一个坟墓上，陡然闪亮出一团火花，火花照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怪物蹲在坟头上。当时这火在我的大脑中一闪念，它可能就是鬼火了，那个披头散发的怪物就是鬼！这座孤坟里埋葬着我们郢子里几年前凶死的一个年轻人。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孤坟最缠人（好闹鬼），况且又是凶死的年轻人的孤坟，平时经常听到郢子里的人传说死者死后闹鬼的事。我虽然不相信有鬼，但在这漆黑的夜晚，我一个人走在这寂寥的旷野里，又遇到这种情况，心里惴惴不安的恐怖感是可想而知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骇，吓得毛骨悚然！我大声喊“谁”？这时听到回答“我”。这分明是人的声音，我才断定不是鬼！此时，我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恼怒，向他冲过去，准备踢他一脚，以平息我对这个家伙有意吓我而积蓄在我心中的愤怒。他大概猜测到了我的动机，担心我报复他，看我快冲到他跟前时，警告我：“这里有斧头！”才使我收敛了踢他一脚的打算，万一一脚踢到斧头上，不是自找苦吃吗。

    这个装鬼吓人的，住在我的邻村，从小落孤，养成懒惰习惯，日子过得很苦，缺衣少吃的，平时靠政府救济过活。身材圆混混的，个头不高，脸比电影里的南霸天的脸还团，两个眼珠圆溜溜的凸出。不理发不刮胡须，整天披头散发，身上脏兮兮的，穿着政府发给他的浅黄色的寒衣，已破烂的多处露出棉花。别说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遇到他，就是白天一个人碰到他从高粱地里蹿出来，也会让人胆战心惊。

    我问他怎么在这里吓唬人？他说他在另一个郢子做木匠活吃过晚饭回家，走到这里屎急了拉大便。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木匠？但我看他的确拿着斧头，掮着锯子，蹲在那里拉屎。他应该老远就看到我的——看到我向他走近时，他有意把他抽的烟火用手捂住了，不让我看见，当他看到我从沟渠坝埂上往下冲，向他蹲着的地方靠近时，他突然用嘴深吸一口烟，让纸烟燃烧出火花，给我造成出其不意的惊骇！他是有意吓唬我的，他虽然不是鬼，这时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鬼。

    我想起作家萧红曾经写过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有一段记述鲁迅先生不怕鬼的事，鲁迅先生因为是学西医人体解剖学的，他整天和人的死尸打交道，他当然不怕鬼。文章说，鲁迅先生有一次走夜路，看见他的前面墓地里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鲁迅先生走近这个亮光，用他坚硬的皮鞋狠狠的踢上一脚，结果踢出一个盗墓贼来。鲁迅先生一脚把鬼踢成了人，这样看来让鲁迅先生常踢一踢倒好，因为给了鬼（盗墓贼）一个做人的机会。萧红的这段对鲁迅先生的回忆，让世人觉得鲁迅先生不仅笔如投枪般的厉害，他的脚也挺厉害的。

    而我这一脚没有踢出去，是怕踢到斧头上，真是便宜了装鬼吓人的“鬼”。

    因此，我奉劝心里有鬼的人，不要鬼鬼祟祟的，要做一个襟怀坦荡的人，老老实实做人。只要心里没有鬼，就永远不会怕鬼！

                 2021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