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多舛的我大爷

风谷

<p class="ql-block">文字:后来</p> <p class="ql-block">  我大爷——我爹的哥哥,走了。我大爷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人间走了一遭。</p><p class="ql-block"> 回想大爷的一生,可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因为“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这人生的三大不幸,我大爷都撞上了。</p> <p class="ql-block">  我大爷的祖上都是穷苦农民,几辈人辛勤劳作,抠抠索索地生活,到我大爷的爷爷辈时,也仅几亩地。只因农忙时雇佣短工帮过忙,在土改中就被定为中农。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穷人对一切有土地的人都有着刻骨的仇恨,土改运动点燃了仇恨的情绪,这个家庭中的三个男人被时时刻刻都想“翻身作主人”的穷人活活打死,一夜之间,我大爷失去了父亲。那年,我大爷七岁。</p><p class="ql-block"> 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浩劫,为了生存,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家庭出身,奶奶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我的爷爷,我大爷还随原来那个爷爷的姓,所以我和我大爷不是一个姓。</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温柔贤惠的女人,我大爷一直是最让我奶奶另眼相看的孩子,我爷爷对我大爷也视如己出,我大爷没了亲生父亲,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所以我大爷虽幼年丧父,但客观讲,他的童年还是温暖的。</p> <p class="ql-block">  我大爷从小聪明伶俐,虽然上学晚,但读书刻苦认真,18岁时考上了当时的太原钢铁学校,成了“公家人”,眼看着就要毕业吃皇粮了,不料碰上了“六二”压政策。我大爷成为了当时山西省委决定压缩50万人口回农村的之一,于是我大爷又成了农村人。</p><p class="ql-block"> 回村后,由于我大爷脑子好使,又识文断字,先在村里当了大队会计,后来学校缺老师,又当了代课教师,然后转成公办教师,辗转多年,我大爷终于又成了“公家人”。</p><p class="ql-block"> 从记事开始,我有相当长的时间觉得我大爷是无所不能的人,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吹拉弹唱也样样精通。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每年腊月,村里家家户户找我大爷写对联,我和小伙伴们在边上看着红红的对联,年的味道瞬间弥漫在空气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和哥哥姐姐给大爷打下手,面对一开的大红纸,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裁纸、摆纸、叠纸,五个字的、七个字的,甚至更多的,还知道了不少对联常识:右边为上联,左边为下联,上下联字数相等,讲究平仄相对,相对词的词性要相同;上下联有“正对,反对,串对”等关系,而横批是对整副对联的主题内容起补充、概括、提高的作用;给空白的对联纸叠格子时第一个字前面要空的多点,下边空的少点,这样是为了美观;一张红纸可以写一副正房对联,两副厢房对联,轮到大门上的对联时,一张就不够一副了。因为对联纸又宽又长,我们就得用刀把一整张割成三条,其中的一条分成两半用浆糊粘到另外两条对联纸上,成为大门的专用对联,写大门对联的时候就得用两个人打下手了,等到我大爷写完大门上的对联,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抬着”那半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边上等着墨汁晾干。摆放写好的对联时也要讲究,把上下联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摆好,横批放在上边,收的时候按顺序收好,主人来取对联时要交待清楚注意事项,免得让人拿回去贴反了。</p><p class="ql-block"> 我大哥上高中后也会写毛笔字了,于是过年时我大爷的任务就轻了不少。但有一点谁也替代不了我大爷,那就是我大爷会在墙上写大字。那时的毛坯墙被刷得白通通的,上面写上鲜红的大字,如学校墙上写“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政府墙上写“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村里墙上写“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我大爷的神奇之处不只在会写大字,关键是他只要比划一下高低远近,就能用刷子蘸上红涂料一气呵成,而且是字体大小相当,笔划粗细均匀,就跟书上的印刷体一样。现在想来,人们还不知道电脑长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大爷写的就是特大号的黑体字。前几年我回村里时还能在路边的墙上看到大爷写的字,再后来墙上就换成了各种漂亮的图案和版面,我大爷的字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我大爷已有两儿一女,大哥和二哥继承了我大爷的优点,都是多才多艺,我姐姐继承了我大娘的心灵手巧,当然还有我大爷的勤劳能干。我大爷家和奶奶家前后排紧挨着,我爸在外工作经常不在家,于是我妈带着我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小孩子总是喜欢跟在大孩子后面跑,于是我大爷家就是我吃饭睡觉的地方。我大娘脾气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经常生气,但对我和弟弟妹妹很好。我隐约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每天晚上在大爷家吃饭睡觉,大娘把稀饭端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先晾着,叫我不要乱跑,吃完饭也不让回屋里,好像村里的好多年轻人晚上也不回家睡,都在村里的打谷场上支起简易帐篷过夜,后来我知道了,那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刚刚过去。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我大娘有心脏病,是生了我姐姐之后发现的,那个年代心脏病就是不治之症,所以我大爷对我大娘是百依百顺,从来不说半个“不”字。我大娘因为有病几乎连饭也不做,最多就是烧烧火、择择菜,通常是我大爷忙完他的事回来做饭,有时大爷一家也在我奶奶那里吃饭,直到姐姐初中毕业后成了家里干活的主力。后来我大爷到乡里的初中先后当老师、管后勤、当校长,那时距离我大娘发现心脏病已经有二十多年,她的内脏器官几乎全部衰竭,为了方便照顾,我大爷带着我大娘去了学校。</p> <p class="ql-block">  1990年3月的一天,春寒料峭,雨夹雪,吃过早饭,我大爷刚到办公室,我大娘出门上厕所,路滑摔倒了再没起来。那年我大爷50岁。</p><p class="ql-block"> 我大爷的三个孩子中,我大哥最刻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税务局,成了国家工作人员,我姐姐最勤快,我大娘去世后家里家外全靠她,我二哥最聪明,但却最让我大爷操心。</p><p class="ql-block"> 我二哥从小就不好好学习,但脑子活,初中毕业后去太原国营商场跑采购,几年后回县里国营商场工作,回来不久赶上国企改革,商场鼓励职工自主承包柜台,我二哥是商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率先迈开第一步,承包了衣帽商柜。我二哥有着独特的审美眼光,他进回来的货总是与众不同,在整个商场卖的最好,销售额最高,但他也成了某些人的猎物。下班后,他开始去娱乐场所消磨时光,小县城没有更多的娱乐方式,最多的还是打麻将。其实我二哥本来可以有更高雅的方式来充实业余时间,因为我二哥会拉二胡,会唱歌,会把所有好听的歌吹成口哨,还会吹口琴,他能用舌头打着拍子吹口琴并能吹出和声效果,我上师范后才学会吹口琴,但直到现在也不会用舌头打拍子,也不会吹和声。我二哥还是打篮球的主力队员,可他偏偏爱上了打麻将。刚开始我二哥只是玩高兴,后来逐渐玩刺激,最后钻进了别人设的局再也出不来。赌资越来越大,欠债越来越多,为了躲债,我二哥转卖了商柜办了离职手续告别了商场。从昔日的辉煌到离职后的暗淡,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无法适应,本来就好酒的二哥开始借酒消愁,从此一蹶不振,更要命的是,我二哥从还赌债转为还酒债。我二哥没有了固定的收入,二嫂还得负责两个孩子的生活学习与家里一切开销,于是我大爷开始给我二哥还债。那时,我大爷是城里一所中学的退休教师。</p> <p class="ql-block">  2010年酷暑,我二哥酒精中毒猝死,告别了这个成就了他又摧毁了他的世界。那年,我大爷70岁。</p><p class="ql-block"> 当时正值暑假,我放假前就报了驾校。一天下午,我正在排队准备练习科二,突然得到二哥去世的消息,于是立刻请假雇车往村里赶。那个场景我永远忘不了。一进大门我就看见我大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出奇地平静,并且还在招呼着村里帮忙的人,他佝偻的身躯显得有点疲惫但却忙碌着,一刻不停,那身影穿梭在人群中显得又瘦又小,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我记忆里无所不能的大爷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小?院子里正在帮忙的人看到我回来有的招呼有的点头,许是大爷感觉到了院子里氛围的变化,他缓慢地回头向门口望去。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着大爷号啕大哭。我不哭死去的二哥,因为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什么也不知道,哭也没用了。我哭我大爷,这个世界为什么迎来他却又这么折磨他,让他一次次经受生离死别的场景却还步步紧逼,现在又让他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不知道大爷当时的表情,耳边只有他苍老的声音“孩子别哭,我都不哭,我都不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时间能磨平所有的棱角。我二哥去世后,也许是慢慢淡忘了,也许是我大爷没有了还债的负担,他的气色渐渐好了。他收拾好村里的房子,开始一心一意在村里住着,于是我们的餐桌上多了大爷种的菜,碗里多了大爷种的米,锅里多了大爷种的土豆、南瓜、红薯……</p><p class="ql-block">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2014年,我大爷突发脑梗,从此不能种地。刚开始他还能自己拄着拐杖去左邻右舍串门,到后来他的行动日益不便,直到不能自理。我大哥是公家人,还得上班,照顾我大爷的重担便落在我姐姐和姐夫身上,于是姐姐把我大爷接到城里,姐夫也辞去临工,和姐姐一起专心侍候我大爷。</p><p class="ql-block"> 2021年夏天,我大爷的脑梗第三次复发,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后,医生回天无力,我大哥和姐姐姐夫带他回到了村里的院落,回家第八天,我大爷走了,享年81岁。</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在想,那年我大爷知道我哭的不是我二哥吗?现在他知道我没哭他吗?</p><p class="ql-block"> 从坟地回来,我又认真地想我大爷,想来想去,我大爷还是我心中的大爷,但我大爷又不是我大爷了,他已经成为村西头的那一座坟。</p><p class="ql-block"> 我大爷永远是一座坟了。</p> <p class="ql-block">艳红2021年9月10日凌晨2:30 于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