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夏季牧场(二)

童童故乡

<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我们又把羊放到烂坟坑了,我俩坐在坑边有一句莫一句地说话,我说:“哎呀,那个死人手腕子上的珠子又大又圆,我想过嗑撬的拿走。”老夏忽地抬起头看着我说:“咦,你又想弄折一只羊腿?敬神敬鬼呢,我将将敬掉几天,你倒又想闯乱子呢?”我笑了笑说:“哪来的神鬼?”老夏说:“祖祖辈辈都敬神敬鬼,你倒日能的不想敬?”我问:“谁见过神鬼?”老夏瞅瞅我说:“唉,娃娃,你不懂,谁都莫见过神鬼,可神鬼一丢,社会就乱了。”我说:“破四旧立四新,人早都不信迷信了,社会还不好好的。”老夏说:“好个啥?好,你不看,说等秤上不能哄人,现在就有人在等秤上哄人;说不能做亏人事,现在就有人做亏人事;说不能在人背后翻闲话嚼舌头,现在就有人专门在人背后翻闲话嚼舌头。多了,神鬼一丢,恶事坏事多了。”我说:“哪也莫见鬼神抓过谁。”老夏说:“像这样下嗑社会还能好吗?鬼神总有一天要治治人的。”</p><p class="ql-block"> 老夏不识字,但一肚子故事。有一天晚上,我俩刚要睡觉,远处一个牧场上的两个放羊人突然走了进来,闲谝了一会,他们说:“你们把那个折腿子山羊卖给我俩,我们光要肉,皮子你们拿回嗑交数数。钱给你们两个悄悄的拿上花嗑,就说羊死了。我们少出点钱,咱们都得利。”老夏吧嗒吧嗒抽了一气烟说:“从前有个光棍给掌柜的放羊呢,有一天放到滩里碰见一个女子,问光棍‘你想娶老婆吗?’光棍说:‘想娶呀,’女子说:‘你给我杀个羊吃,我就跟你睡觉。’光棍说:‘那不敢,掌柜的天天数羊呢,知道了不把我宰了。’女子说:‘不怕,掌柜的来数羊,我就变成了羊,数完,我再变成人跟你睡觉。’光棍说:‘你哄我呢,你会变羊?现在变给我看。’女子立马变成了一只羊,光棍上嗑就是一棒,把那个羊打倒了。女子又变成了人问:‘你咋打我呢?’光棍说:‘把你这种骗子驴日的,我不往死打。’”老夏说完又抽烟,那两个放羊人瞅瞅老夏说:“看来你是光棍我们是女子,不卖算了,我们走。”</p><p class="ql-block"> 两个放羊人走了后,老夏说:“你看现在的社会,不信神鬼了连这种亏人事都有人敢做了。”我说:“鬼神知道个啥?哪有鬼神?”老夏说:“也可能莫有,可几千年了,社会就凭着人都相信有鬼神才一步步走过来的,现在说莫鬼神了,人都管不住了。你看手也敢指星星了,尿尿也不避太阳了,人都浑倒啥程度了。但还得管,咋管人呢?教育,教育又不伤谁的一根毫毛,教育上顶啥呢?莫办法了,再给戴帽子,社会一层人呢,总不能都给戴帽子?还是说鬼神好,一说鬼神要治你呢,谁不怕?一怕,都乖乖的。何必给那么几个冤大头戴个帽子,吓吓人,能吓几个人呢?”说完,老夏忽然想起了什么 就往外跑,跑出来一看折腿子山羊还在,卷毛子羔不见了。老夏说:“快追,快追,就是那两个狗日的偷走了。”回头对我说:“你腿子便当,快跑上追,我在后面喊给你壮胆。”说着就扔给我一根放羊棍,我在前面跑,老夏在后面喊:“快给我放下,小心雷击你!”我也喊:“快放下,你们想当反革命吗!”夜一片漆黑,沙窝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喊声。老夏又喊:“卷毛子羔,卷毛子羔。”一声连着一声喊,突然远处传来了羊羔子咩咩的叫唤声,我循声快步跑去,卷毛子羔卧在地上仰起头不停地叫唤,我抱起来一看,卷毛子羔两腿被人绑在一起了,卷毛子羔挣扎着抬头看我。老夏跑来一把接过去,又把自己的脸挨在卷毛子羔的脸上了。我问:“还追他们吗?”老夏说:“追上干啥呢,人在做,天在看,狗日的,总有一天老天会报应他的。”</p><p class="ql-block"> 牧业队长来核对羊数,顺便给我俩带了点粮。我把那两个放羊人来偷羊羔的事回报给牧业队长,牧业队长说:“哎呀,要小心,要小心一个都不敢丢。”老夏给牧业队长交卖奶皮子钱,牧业队长看见钱眼睛一亮,搓了搓手,迟疑了一会说:“莫想到,莫想到。”又咂吧了一会嘴,欲说不说。老夏说:“羊奶子我俩吃掉了些,看算不算钱,要算,就给我俩记上,从工分里往出扣。”牧业队长说:“不扣,不扣。这样吧……”又不说了。老夏说:“公是公,私是私,该扣就扣。”牧业队长问:“这一共是多少钱?”老夏说:“现在已经卖了十三块,以后卖的再说。”牧业队长又搓了搓手说:“这样吧,这是咱们生产队从来莫有过的事,谁还能想起你们卖奶皮子,还要把钱交回队里。我看这样吧,咱们悄悄分了就算了,不交了。”老夏一下瞪大眼睛瞅牧业队长,瞅了瞅对我说:“你看,你看,这要搁到从前,人都会说花不义之财手要烂掉的,你们都不信神鬼了,我信,我不要,你俩要,你们拿嗑。”牧业队长接过钱数了数说:“哎呀,十三块,在生产队苦上一年都挣不上这么多钱,哎呀,十三块……”老夏说:“一块也是集体的,是太阳底下的,太阳晒过的明钱,谁偷上拿谁要烂手的,我不想烂手,我看你们也把手洗干净点,挣钱路多着呢。不拿,不拿。”牧业队长把钱装了起来。老夏回头对我说:“把账拿出来叫队长写上已经交回十三块,以后咱们要对账。”牧业队长说:“吆,把你吓得,我回嗑交,我也怕手烂呢。”</p><p class="ql-block"> 牧业队长走了,老夏对我说:“你看,你看,教育上顶啥呢,队长倒一天教育人,也受教育,可见钱眼开,倒想偷上分这个钱,哎呀,不是我说得不义之财手烂呢,我看他非分不行。还是讲点神鬼好,一说神鬼,谁不害怕?”</p><p class="ql-block">羊在山坡上吃得特别乖,突突,嚓嚓。山风吹过来,凉爽得特别舒坦。远山清亮,云彩立在山头,一卷一卷,升高了,飘走了,又升起来,又飘走了。升起来的云彩不停地变换着,这一块像棉花,那一块又像衣裳,再一块又像苍狗。我平躺在沙坡上,有点瞌睡,老夏喊:“呔”,把我吓了一跳,老夏说:“不敢睡,干啥的操啥心,放羊睡觉不是好毛病。”我说:“瞌睡的。”老夏说:“给你谝个故朝。”我说:“我听你谝的故朝多了,都是胡说。”老夏说:“罢看你娃娃念过书,你知道咱们这个地方的羊是从哪里来的?”我说:“老先人一辈一辈养的留下来的。”老夏说:“咦,老先人手上的羊又是咋来的?”我说:“卖来的。”老夏说:“是苏武从西面子赶回来的。”我问:“苏武是谁?”老夏说:“哎呀,这你倒把我问住了,听说是……哎呀,哪个朝代的?远得很了,朝廷派他到西面子说事嗑了,叫人家扣住了,说我们这羊多,你给我们放羊嗑。苏武莫法子回家了,就嗑给人家放羊,一放就是几十年。听说那儿的羊多得可滩二洼的,苏武是个忠臣,不做亏朝廷的是,放的放的就偷上赶回来一群,路过咱们这儿,老先人卖的留下了些,咱们这儿才有的羊。”我说:“苏武偷上赶别人的羊就不算亏心事?”老夏说:“不亏,不亏,他们把苏武扣留下才是亏心事,苏武把他们羊赶回来,一顶一,平了。”我又问:“苏武嗑的西面子在哪?”老夏说:“咦,远得很,远得很,听说那地方冬天冻得很,冻得人一到黑夜都在炕洞里钻。”我大笑,老夏说:“唉,吃尽苦中苦,才能人上人呀。娃娃,不苦不行呀。要不是苏武吃了苦,咱们这儿咋能有羊呢?”</p><p class="ql-block"> 一过晌午,远山顶上的白云就开始变黑。黑云一疙瘩一疙瘩往起升,升起来就聚集到一起,好像千军万马往一块集结一样,集结到一块就酝酿着朝哪里运兵,似乎向东走,又转向朝西走。云越聚越多,越升越高,直接朝太阳口扑来,其势异常凶猛,大有灭君而后灭天下锐不可当之势。黑云在接近太阳口的时候,雷声和闪电就一起鼓噪,似乎总攻已经开始,太阳立刻被黑云遮蔽得收起了强光,大地阴暗了,但远山依然被太阳照得明亮明亮。我和老夏吆喝着羊群往牧场走,老夏说:“好,有雨就好。”我说:“快走,西山上的大雨马上就来了。”老夏说:“罢怕,罢怕,咱们又莫做亏心事,咋怕雷抓头?”</p><p class="ql-block"> 大雨立刻袭击了我们的羊群。雨点子啪啪地砸了下来,羊群像炸了锅一样乱跑开了。大地起灰,雨雾成帘,老夏突然向牧场快跑,一瘸一拐的样子很快就消失在雨雾中了。我想,老夏终于临阵逃跑了,当我赶着羊走近牧场时,看见老夏正一瘸一拐地往回抱折腿子山羊,哦,老夏不是临阵逃跑,而是为了那个折腿子山羊。我这样冤枉他,是不是也有点亏心呢?</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被雨淋受凉太重,半夜,我开始发烧,开始胡说,老夏醒来了,坐起来看看我,说:“这娃娃受惊了,不敢把魂给吓丢了。”就翻身坐起来,又对我瞅,瞅了瞅,说:“要给送送,要给送送,鬼捏住了。”就下了地,舀了一碗水,拿了几根筷子,又拿了切面刀,放在地上捣鼓,捣鼓了半天忽地站起来,又走出门,把水泼了,进来把碗和刀放在门背后,说:“送走了,送走了,大鬼小鬼都送走了。好好睡一觉就莫事了。”我依然糊里糊涂。</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老夏一骨碌翻起来摸我的头说:“咦,咋还烧?这娃娃,一天光想那个死鬼胳膊腕子上的烂珠子,你看,你缠住死鬼了,死鬼也把你缠住了。这咋办?”嘴不停地咂咪咪,“这娃娃,这娃娃,不听话。”</p><p class="ql-block"> 到羊出圈的时候了,我挣扎着要起来放羊,老夏说:“咦,不要起来,不要起来,我一个人放走,你好好睡一觉,娃娃又莫做亏心事,鬼缠缠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又倒头睡觉,不知道睡到啥时候了,突然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一睁眼,是老夏,他大概不放心,又跑回来看我。我依然高烧,老夏嘴咂着咪咪说:“这咋办?这咋办?”</p><p class="ql-block"> 晚上羊一进圈,老夏又来摸我的头,说:“咦,咋还烧?”就在地上转了转圈圈说:“不是鬼捏住了,是正病。我走公社医院给你买药,要吃药,要吃药。”说完就把擀面杖塞到我被窝说:“把擀杖抱上,鬼就不敢来了。”转身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公社医院离我们的牧场总有十几里地,老夏放了一天羊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走给我买药去了。</p><p class="ql-block"> 很晚很晚的时候了,我糊里糊涂,老夏端着一碗开水往我嘴里塞药,说:“吃上,吃上,好娃娃,好娃娃,再罢想那个烂珠子。”</p><p class="ql-block"> 天晴朗得万里无云,羊在沙窝里突突地吃草,我又疲软地躺在沙坝上睡觉,老夏喊:“呔,起来转转,不敢再睡了,小心又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