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几个熟人撺掇着小聚。
席间,一指挥家朋友说他当初学艺时,师父曾带他去拜谒过李德伦。
他说,他那一次去,屁股都没怎么坐稳,李先生就问他读了多少书,问他读过的书,是能按斤计还是能按吨?他回应李老,说自个儿仅聊读过几本儿。李老就说,那你回吧,等啥时,你读的书过了吨,回头再来找我。 听罢李老的几句话,他诧诧然然,愣愣盯着人家。而李老却视作不见,显得异常俨然,说一个指挥家,指挥演奏一支乐曲,若你对作曲家没丝毫的了解和探究,更不知道他在创作这支曲子时的生活状态生命状态,那么你在指挥这部作品时,无论思想,还是意识,一切全都是空白的。一个空白的心灵、空白身躯,想去指挥一庞大乐队, 来演绎连你自己都不甚了解的音乐作品,其效果,除了木然,就是粗糙生涩,而且也无法找到作品的灵魂和生命,也更谈不上会释放出其音乐的优美。他说,一个优秀而杰出的指挥家,在指挥一支曲子时,其脑海,必须要存在一幅画面,这一幅画面,就是作曲家用一个个仄仄斜斜的音符拼就的,也更是作品整体要表现的意涵和艺术气象。 听了这样一个故事,再去温读杨白川《小镇》,文字间映现的,正是一帧活活泛泛的生态画面。
《小镇》很上乘,也很够质地。说它上乘,够质地,缘于它可以把绘画艺术中的“多点透视”化用到散文创作中来。而此前,我之所知晓的,仅限在绘画,譬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然而,于散文创作,能不依墨彩,单凭文字的串缀,而构筑出昌荣的一座“小镇”,无疑至甚罕见,亦更难而可贵。
“在城西偏北,有一条不宽也不窄的柏油路,顺山根脐带似的连着城市。山不高不峭不奇不险,凹凹凸凸浑浑圆圆簇拥着围过来。有丈许宽小河在这儿折个弯儿。有了这块河滩又有了这块平原,于是便有了小镇。” 《小镇》,是一部写真的作品,它的“真”,是它能把一座"小镇", 全部聚焦成图景,之后,由远及近,由大到小,以有限文字,将其拼接成国画一样清素的散文作品。这篇散文作品,一下就由文字演变成图像,随之越发变大、越发变得清晰,读去便有“小镇”渐次逼仄的触觉。
读《小镇》,就似在看一幅图画。这份感觉,完全缘于《小镇》用文字“绘画”的技巧。这种技巧,把“小镇”整体的地貌和物象,精炼地用文字串缀成一个“平面”,然后渐渐地耸立起来,最后,再一点儿一点儿慢慢融入到了人们的眼底。
...... “街市两侧仄斜着排开的是馆子和店铺,一色花岗岩方石砌座,红瓦屋青苔斑驳。大红幌子大字匾号,羊汤、涮烤、骨头馆、包子铺、豆腐汤、大餷子粥玉米饼子咸鱼、杀猪菜、小鸡炖蘑菇......少者三五块钱,多者十块二十块钱,老酒一壶,汉子们个个喝得个大红脸,拍拍肚皮,出门一个饱嗝儿,趔趔趄趄回家倒头便睡。”
《小镇》,作为很短小的一篇散文作品,写得的确十分精巧、十分成功、十分漂亮。说它精巧成功漂亮,其攸关理由,攸关标志,还是在于它,仅以八百余一点儿的文字,就为读者绘就出“小镇”爿爿丰盈、爿爿真朴。它的丰盈与真朴,有“馆子”、有“店铺”、有花岗岩“石砌”、有“红瓦青屋”、有“羊汤豆腐汤涮烤包子铺”;有“大碴子粥玉米饼子杀猪菜”;有“小鸡炖蘑菇”;有醉汉油汪汪的“肚皮”;还有醉汉嗓眼儿雊雊噜噜滚出来的“饱嗝”。 注目《小镇》,眼帘间浮动的,远不止市井里的那一处风情。《小镇》是个多元化、全景式散文作品;它的冬季,“无风时,雪花在小镇灰灰的上空慢悠悠地直落下来,有风时,那雪花儿斜而旋转地飘洒着,街道、屋檐、树桠便是肿肿的白,漫漫的白。”它的夏季“热腾腾的午,温暖的夜,傍晚有丝丝凉意,山顶有一缕没来得及游走的云,梦一样飘。”
读罢《小镇》,心旌一下就会牵记起《清明上河图》。“上河图”,张择端当年在创作它时,排列出的那七十来匹牲畜;二十多辆车轿;三十来艘船和八百余人,用的是五米多的长纸卷。而《小镇》用的,却仅只有八百六十余字。以八百六十余文字,就可以叙写出一幅纷繁、且颇富生机的“小镇”来,所昭示出的,不是《小镇》写作者厚峻之笔力,又是为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