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菜场上</p><p class="ql-block"> 菜场上的人多得像蚂蚁,乱糟糟的。我前面的那位大汉像是炫耀自己的脂肪雄厚似的,光着上身。他的肩膀上吊了七、八只猪腿,两只手还各拎着一个肥猪头。我不信他能吃得像猪那么肥胖,尽管有时我也弄不清那些挂在他胸前的究竟是猪腿还是他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我该买些什么呢?鸡?鱼?看来采购员也不好当,就像我们中国老百姓说的那样:“条条蛇都咬人的。”唉,怨谁呢?十多年的独身生活几乎断绝了我与菜场的来往。看见食堂里那些越来越胖的老炊,我不知究竟是他们在养我呢,还是我在养他们。其实并不是我对食堂的感情太深,确实是因为被那五十多个孩子弄得我晕头晕脑,有时忙得连自己吃过饭没有也得费一点力气才能确定。</p><p class="ql-block"> 邻居吴医生说我不是健康人的肤色,两只细细的腿就像是装配错了别人的肢体。他怀疑我在生活上太吝啬,不肯开小伙补补身体。我没法跟他解释,依然我行我素。可是有一天上课时,我发现自己的腿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教室的墙壁悠闲自在地晃动,地坪迎面朝我飞来,啪——后来我大概是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看来我确实有些忽视了星期天开小伙的重要意义。</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星期天,我决计要补补身子。首先我得买一只肥母鸡,当然,假如能够买到鱼的话……现在我得好好挑选。好像那边有一只不错的呢。我兴冲冲地走过去。</p><p class="ql-block"> “嗨!蓝老师也来买菜,真新鲜。”一个高亢、刺耳的声音向我炸来,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位身上挂满了猪腿的老兄。</p><p class="ql-block"> 他借助那身“肉甲”左冲右突,趁人们纷纷逃避的空儿,一下窜到我面前。他先是张开大大的嘴巴,从那极为丰富的表情上,我意识到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了。果然……</p><p class="ql-block"> 啊——嚏!!!</p><p class="ql-block"> 真是惊天动地,那些猪腿在他的身上大跳特跳。</p><p class="ql-block"> 他用手背揉揉通红的鼻子,然后瓮声瓮气地对我说道:</p><p class="ql-block"> “嘿嘿,我那小子真个狗臭屁。昨天我看了他的考试分数,简直连屁都不如。”</p><p class="ql-block"> 我没吱声,视线只管在他的胸前扫来扫去,我就不相信在这一大堆的猪腿中找不到他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这小子是条泥鳅,比屁还溜得快。一晚上得把他从电视机旁撵开二十次。唉,顶个屁用,每次他妈的又转身回来,说是忘了拿钢笔。一会儿他从屋里跑出来,一会儿从沙发后背钻出来,你要不把他拽住,他还会从厕所里拱出来。唉,这屁小子,说真的,我敢打赌。”</p><p class="ql-block"> 接着他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怎样百折不挠、历尽艰辛地教育他的孩子,而结果他的一切努力又怎样徒劳无益云云。</p><p class="ql-block"> 我发现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个“屁”字,这倒有趣。不过他希望我能把他那“屁小子”的座位调到教室前排去,让我把“屁小子”作为特别关照对象,否则那“小子”今后只能“顶屁用。”</p> <p class="ql-block">说完,他又披着那身“肉甲”突围而去。我也该走了,反正不能忽视开小伙的意义,又不是没有吃过亏。但是我发现自己挪不动脚步,我四下一看,只见七、八张笑眯眯的脸蛋早已把我围成了一圈,他们用身子和塞满了鱼肉蔬菜的篮子作为屏障,把我和菜场隔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嘿嘿,蓝老师,我那孩子……”</p><p class="ql-block"> “我家娃娃咋样?”</p><p class="ql-block"> “我家小刚没做作业……”</p><p class="ql-block"> “我家孩子……”</p><p class="ql-block"> “我那孩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浪潮般的提问向我涌来,我惊恐地望着他们,天啦!要是我也披着一身“肉甲”的话……渐渐地,我感到头晕起来。星星点点的唾沫不断地飞溅到我的脸上,连眼睛也不能幸免。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我也弄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他们的唾液,反正我的手帕已经招架不住,我只好借用衣袖了。至于从他们嘴里向我飘来的人间烟火,我只好任它们柔情缱绻地绕着我的头部缠绵……这情景使我想起寺庙里,那些被香烛和口中念念有词的众僧所包围的菩萨。</p><p class="ql-block"> 如此咬牙苦熬了一阵,好不容易等到灰飞烟灭,他们才嘟囔着、恋恋不舍地离去。</p><p class="ql-block">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唉,就像是上紧了的弦突然松了扣一样,浑身瘫软无力。我四下瞅了瞅,只见艳阳高照,整个菜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些丢弃的烂菜叶、杂物摊在地上。一只灰白的脏狗正趴在地上啃咬着什么。咕咕,我的肚子开始叫唤了。哎,补补身子。</p> <p class="ql-block"> 我失望地准备离去,突然,我发现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影下还摆着一个肉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吞了一口唾液,满怀希望地向那棵树下走去。但我又不得不沮丧地马上离开,因为我发现肉摊上只摆着几根骨头。</p><p class="ql-block"> 眼看最后一笔生意又要泡汤,摊贩急得大声嚷嚷:“筒子骨好哎,这个天气熬汤喝最扎劲儿了。”</p><p class="ql-block"> 我舔舔舌头。身子是补不成了,但我不能因为摊板上只有骨头就把自己狠狠地饿一顿。我返身又朝摊子走去。</p><p class="ql-block"> 我正掏钱,竟没有注意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我背后走来。他先是嗅了嗅骨头,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问价。</p><p class="ql-block"> “这骨头我已经买了”我连忙向他声明。</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理我,却很利落地把骨头装进了他的网兜里。</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事?”我气得叫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若无其事瞟了我一眼,准备溜开。</p><p class="ql-block"> 我挡住他的去路,责问道:“你简直岂有此理!”</p><p class="ql-block"> “你想找麻烦?是不是?”他发狠地说。</p><p class="ql-block"> “你这是抢人”我有些失去理智地嚷道。</p><p class="ql-block"> 他的脸顷刻涨得通红,鼻孔两端因为激动而扇动着。紧接着就是一阵可怕地咆哮。他那张吓人的嘴巴对着我的脸喷出一通在厕所墙壁上常见到的字眼。</p><p class="ql-block"> “狗日的,我看你他妈的真是吃粉笔灰吃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他继续咒骂着。</p><p class="ql-block"> 我惊恐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敢再还嘴,因为我不想让他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但这个家伙怎么知道我是“吃粉笔灰”的呢?莫非他也是——家长?</p><p class="ql-block"> 我的两个膝盖打颤了。</p><p class="ql-block">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个鼻子上长有一撮毛的学生的爸爸,没错,是他。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过去还请我吃个豆腐脑呐,那时他可没有现在这样铿锵的嗓门,现在他儿子已经当了工人,对他来说我已经作废了,用不着再请我吃豆腐脑,也用不着让我啃骨头。</p><p class="ql-block"> 噢!吃粉笔灰,吃粉笔灰,吃粉笔灰……我绝望地呻吟着。</p><p class="ql-block"> 看见我半天不吱声,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提着骨头骂骂咧咧地走了。那摊贩也早已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空旷的菜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只脏狗已经吃饱了肚子,满意地跑到那棵槐树下,优美地翘起一直后腿,开心地撒了一泡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