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邹老师的最后一堂课</p><p class="ql-block">在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事,一些人,会影响你生活,也许它是一件偶然的事件:或许是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小挫折,一本书,一首诗,一曲歌;也许它是你遇见的一个人:或许你的亲人,你的师长,你的偶遇,你的闺蜜,你的同窗,你的对手,你的朋友;而这种影响可能是一种爱好、一种习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行为方式,在这种个体社会化的进程中,慢慢打磨、积淀、冲刷,形成了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p><p class="ql-block">大学是我人生发展最重要的阶段,影响我的老师、同学很多。但是邹琳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却深深刻在我的心灵深处,她就象植物的主根,漫延出无数扎根大地的须根,促进着枝叶的抽枝,成熟,孕蕾,开花。无论工作生活环境有多大变化,无论遇到多少荣华和挫败,只要主根在,我都会为自己的生存状态寻找到心安理得的解释。</p><p class="ql-block">邹琳老师是我们西方哲学史的老师,也是我最喜欢的女教师之一。喜欢邹老师的理由与其说是喜欢她的授课风格,不如说喜欢西方哲学这门课的内容。说实话,邹老师讲课没有老邓那种慷慨激昂,充满语言的魅力。也没有老伍那种思辨,深邃和幽默。也没有张尚伦(云南大学)那种逻辑清晰,观点深刻,张扬得体。邹老师上课,声音平和清细,软软地,微微颤抖的“川普”,随意讲述,不看讲稿,很少板书, 娴熟轻松地帮我们梳理着西方思想发展的脉络。那时的中国,正处在冲破牢笼,解放思想的黎明阶段,而我们这一届学生,历经文革,曾被愚弄,进入大学时,对社会充满着迷茫和怀疑,而西方哲学史这门课,一下子打开了我们的视野。才知道除了“老马”之外,人类的文明还有这么璀璨夺目思想星空,才知道人类许多智慧之花,被意识形态忽悠得面目全非,“一切放在理性的审判台上”,从理性和人性的角度重新拷问曾经的追求、信仰和社会环境。正是出于这种成长的环境,每次听完邹老师的课,我都会细细啃读那本绿皮子教科书,然后沿着教科书的思想脉络,在图书馆寻找各个时代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经典作品,正是那个时期的阅读,填补了我青春期成长的文化饥渴,启蒙了我蒙昧无知的内心世界,奠定了我未来人格发展的基础。</p><p class="ql-block">喜欢邹老师还出于女人的感觉。尽管邹老师研究的是深沉悠远的思想史,但在她身上丝毫看不见古板的严肃和迂腐的学究气。相反,她总是笑咪咪的,透出一股小女人娇媚气,她眉清细目,柔弱娇秀,微卷的中发,得体的衣着,穿着透明的丝祙,蹬着秀气的黑皮鞋,在那个时代,是打扮舒服知性的女教师之一。那时我就想,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会打扮、懂生活、知性的小女人。</p><p class="ql-block">到了大四,邹老师又给我们开了一门辅课,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但是,大四是学生思想波动,情绪烦躁的学期。我们班同学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工厂、农村和边疆,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拖家带口,三分之一的同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有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是下乡知青,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纷扰着全班同学,不少的同学为毕业去向来回奔波。因此,到了大四,大家都己无心上课了,来听邹老师的课人也寥寥无几。邹老师最后一堂课,全班只来了十来个同学,邹老师看着无心听课的学生,她草草讲述了半节课后,话锋一转说:我很理解你们现在的处境和心情,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我还是有些话想对你们说,无论你们今后身在何处,从事什么样工作,都要有精神的追求,都要传播思想的力量。她说:文革中我作为工作组成员,曾到腾冲,保山、怒江一带“锻炼”了一段时间,在那些崇山峻岭、贫困落后的山寨中,经常可以看见西方传教士留下的坚定脚印,以及他们传播思想,行医送药,乐善好施的事迹,邹老师说:我们暂且撇开文化冲突这一问题,那些传教士不远万里,离乡背井,抛弃优越的生活,从遥远的文明国家来到中国偏远山村,传播文明和真理,开启山民曚昧的心智,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什么给予他们这种非凡的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信仰赋予他们人生的追求。邹老师动情地说: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知道有信仰就有精神的追求,希望你们以后成为有精神追求,并且是传播思想的人。邹老师匆匆结束了课。她讲这这番话时,那飘忽惆怅的眼神深深触动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时光流逝,一年以后,我也站在了大学讲坛,从此开始了我一辈子教书育人的职业生涯,十四年大学,十八年党校,结婚、生女、育儿;教学,科研,评职称,读研;调动,迁徙,校长;一路走来,尽管邹老师最后一堂课的记忆,就象潮起潮落的海潮,时尔远去,渐渐淡却,时尔浮现,阵阵冲击,但每次冲刷过后,都让我体味到邹老师讲的精神追求的崇高与传播思想的责任。而冲击波往往是一些偶遇,一些相会过后。其中有两件事总让我久久不能释怀。</p><p class="ql-block">第一件是88年的暑假,我带着孩子随先生公差到瑞丽玩。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我们从姐告出境,来到缅甸的木姐镇观光。一天,朋友把我们带到木姐附近的一座大山上,一所用花岗岩砌筑的医院屹立在山顶上,陪同的朋友告诉我们,这是二战期间留下的美军战地医院,是山下教堂里的修女们建造。望着陡峭崎岖的山路,难以想象那些娇小柔弱的身躯,是如何把这些沉重的花岗岩弄到山上的。陪同还告知,二战期间,这些修女成了医院的支柱,二战结束后,美国大兵们走了,而修女们仍然留在医院,为当地百姓救死扶伤。走进医院,看见身穿白衣的修女,正在给几个躺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山民治病,一个满头银丝年迈的嬷嬷,正在亲切地抚摸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蓝眼睛闪烁着慈悲关爱的光芒,这个光芒就象一缕阳光,温暖着整个世界,震撼了我的灵魂,也唤醒了我内心深处邹琳老师最后一堂课的记忆。</p><p class="ql-block">另一件事是教师节上收到的一件礼物。无论在大学还是党校,教师节是我最幸福的节日。每每收到学生一张贺卡,一句问候,一条短信,我都会非常高兴。有一年,我收到一件特殊的礼物,送给我这份礼物的是外语系的一个长得白净廋小的男生。记得第一堂课他抱着厚厚的外语书籍,坐在最后一排,全然不把"马哲"放在眼里。一个月后,这小子的位子往前移了,埋头看书,变成抬头注视,与我的眼神交流越来越多了。多年的教师职业习惯,总觉得课堂上与学生眼神的交流胜过语言的交流。教师节那天,在校园里遇见了他,他腼腆地把礼物送上,没说一句话走开了。打开礼盒,里面有一对小油灯,还有一张写满文字的贺卡。贺卡一开头这样称呼:“敬爱的马哲老师”,这小子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他绢秀的文字,我被吸引住了。他说:从高中起就厌倦了政治课,但是听了你的课后,才知道“认识自己”是认识世界的起点,才知道一无是处的唯心主义是一朵“不结果实”的智慧之花;才知道“形而上学”是人类认识的科学阶段;才知道“一切都必须放在理性的审判台”“天赋人权”是思想解放和社会解放的旗帜,是马克思的思想源泉,……,最后他写道:请原谅我最大的无知是不知自己无知。读完这些发自内心的文字,我一阵喜悦,喜悦并不是我传授了什么,而是启发了学生的无知世界,就象当年的我那样,只有了解了自己的无知,才会发自内心地去拥有知识。我再看看那一对小油灯,深深地为这个小男生的用心而感动,同时也为自己的多年的努力舒了口气,心中由然升起一种成就感,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邹老师所说的思想传播者的光荣责任。这么多年来,收到过学生各种礼物和祝福,但唯独这份礼物我一直保存至今,那盏小油灯跟随我辗转南北,多次搬家,至今我仍然把她放在书柜最上面。</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已离开了钟爱的教学讲坛,回首这一辈子的职业生涯,深切体会到要做个有精神追求的思想传播者的艰辛与不易。一个教师的精神追求必须站在科学和知识的基石上,必须关注社会现实和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从历史的批判和社会实践中吸取营养,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自已与时代同行,不断学习,以积蓄丰厚的学养。正是基于这些追求,毕业后最初几年,在生儿育女的忙碌中,我都不敢怠懈,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结构。好在那时的大学学术氛围还是比较纯粹,各种新鲜文化不断涌入,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文化反思,能与各种思潮近距离接触,使我慢慢顺着邹老师梳理的西方思想的脉络,看到了现代世界各种文化的渊源与发展逻辑。直至今天,打开那时参加的各类讲座,阅读各种书籍的读书笔记,觉得那时的我还是蛮拼的,才意识到邹老师最后一堂课其实我从来没有忘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