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旧燕

爱斯基摩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诗里，有情有境，有史有感的诗，还真不多。这首诗就是，他穿透了时空烟云，廖廖二十八字，差不多是半部华夏文明史。

诗的开首两句，写的是实境，更写的是意境。

朱雀桥、乌衣巷是南京地名，这两个地名具有标志性。西晋灭亡后，中国（这里是文明概念）北方成为五胡之国，北方士族纷纷南迁避乱，这就是中华史上著名的首次“衣冠南渡”。所谓衣冠，是代指华夏文明，华夏的华，就是精美的礼服。儒家礼制，男子二十而行冠礼，女子十五而行笄礼，弱冠及笄需结发，为成年礼。与衣冠相对，胡人是披发左祍，不戴帽子，衣服左边开口，被视为野蛮。所谓南渡，即渡过长江，到江南生存。这句话今人听起来很轻飘，但在彼时，是十分凄惨的。中国这个词，起源于西周，中，甲骨文意为旗帜，国，即君之食邑领地，中国即是号令诸国之国，也就是天子的直接领地，西周时仅指京畿，后专指洛阳河洛地方，泛指黄河中游地方。南渡，意味着国破家亡，中国不再。

衣冠南渡虽然凄惨，但北方士族的南迁，使华夏文明薪虽尽，火犹传。南迁的士族在建业安顿下来，他们为自己修辟了高尚的生活小区，朱雀桥、乌衣巷这种地方，大约是天安门东两华里的院子，名门望族扎堆，钟鸣鼎食日常，吃饭须敲钟，煮饭用大锅，在偏安的江南盛极一时。

士族，来头很大。

西周分封建制时，王是天的儿子，天子为天下共主，天子的领地为王国，居天下之中央，称中国，号令天下。王将余下领土封疆分治给子弟，领主为诸侯，领地为诸侯国，诸侯是国君。国君将自己的领地再分封子弟，领地为家，领主称大夫，大夫亦称家君。天的儿子称天子，王的儿子称王子，公的儿子称公子，君的儿子称君子。西周礼制尊德，天下是有德者居之，天子是圣人，大概象希腊的哲学王，而君子也必须是道德楷模。君子再传后，嫡长子为贵子，正妻嫡系子弟为贵族，其他子弟为庶子，称庶族。无缘承继领土的后代们，受到良好教育，却无食邑生存，他们成为了为君主打工的士。据明星学者考证，习文的成了文士，练武的当了武士，行侠的做了侠士，游方的变了方士，归隐的化为隐士。

秦汉以后，废封建，立郡县。废国立郡，撤家建县，所有的贵族都没了领地，但他们有文化，和文化伴生的话语权，产权弄丢了，他们又弄了个经营权。贵族成了士族。

北方中原的士族，是真正的中国贵族，血统纯正，谱很大。大到嫁闺女娶媳妇都瞧不上皇帝家的子女，嫌皇家暴发户，没有历史渊源，搞得皇帝都自卑发脾气。北方的皇帝拓跋宏则号召全家男子，娶汉族士族女儿改良品种，一时成为站在鄙视链顶端的时尚。南方的王家儿子听说太傅来家里选女婿，无动于衷，敞着衣服袒胸露腹躺在东屋床上懒得下地，人家还非得这个东床懒汉当女婿。

这个王家，就是王谢的王。王家的老王，叫王导，他就是衣冠南渡的总设计师，策划东晋南迁的正主，东晋皇帝在南京开业，居然邀请他同座接受百官叩拜。当然，他有文化，不敢坐。皇帝倒没有亏待他，王导当丞相执政，他兄弟当大将军治军。王家世代出人，王导有个侄儿叫王羲之，就是那个东床快婿，字写得不错，主要是有钱有闲闲出来的。王羲之是山东琅琊人，却跑到浙江会稽山曲水流觴搞趴体，典型的南渡二代。

姓谢的敢跟老王住隔壁，必须是猛人。还不是一般的猛。

谢家的小谢，叫谢安，他就是衣冠南渡的总奠基人。他和他侄儿在淝水跟投鞭断流的胡人苻坚干了一架，总算让南渡的衣冠安了生，顺便还为汉语贡献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东山再起的成语。谢家底子厚，后世才子名人辈出，咏絮才女谢道韫，李白的偶像大小谢，都是。

历史有时会意想不到地分个叉，让文明结一个意料之外的果。苻坚这个胡人，是冲击华夏文明的夷狄，也是丰富华夏文明的菩萨。他信佛教，是中国历史上为了抢和尚发动战争的第一人。他抢的人叫鸠摩罗什，天龙八部里威风凛凛的国师现实中就是个被人抢来抢去的和尚，他的无相神功其实就是金刚经。他把华丽的佛学带入了华夏文明，让摆谱的王家谢家公子们倾慕不已，经由主流文明的嫁接，融入了华夏血脉。 据梁启超对佛经不完全统计，汉语中有三万八千个词汇源自佛学经典，今天的中国人，离开了佛经，基本不会讲话了，例如世界、刹那、欲望、自在、自缚、回头、三生、解脱、苦海、定力、烦恼、差别、因果、缘份、智慧、醒悟、执迷、庄严、当下、自觉、觉悟、初心、始终、忘我、无我、心心相印、拈花微笑……这些都是鸠摩罗什们的杰作，也是苻坚对华夏的意外献礼。

但士族还是没落了。老谢家和隔壁老王家堂屋檐下的燕子，终是飞进了寻常百姓家。

贵族士族把住了经济基础，更把控着上层建筑。他们要是不合作，胡人的老板开不了业，穷人的孩子当不了家。

于是穷人的孩子搞唯才是举，胡人的老板搞科举取士。血统论被打破，职业经理人替代了家族继承人，老板们笑看天下英雄尽入殼，士子们盼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燕子飞起来了。

废封建的秦汉迎来了华夏的第一波主升浪，兴科举的隨唐则掀起了第二波。

刘禹锡站在乌衣巷口，迎着西下的夕阳，朱雀桥边的野花野草在斜阳晚风中无声轻摇，几只燕子从高大的老屋檐下掠起，远远地落进寻常人家……

斜阳里，他是在感叹苍桑？还是在惊喜剧变？苍陌上，他是为第一波下跌神伤？还是为第二波上升欢欣？

他又怎么知道，这波浪在他看不见的身后还有更加剧烈的起伏？

几百年后，胡人再次把华夏文明赶到了江南，康王泥马渡江，衣冠二次南渡。只是这一次，他们再没有北归，一路南迁，直至崖山蹈海。

这一次，他们又写了诗，没有凄美意境，只有泣血告别：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有人研究，汉皇是地痞起家，明帝是流氓上位。刘季，俗称刘老四，朱重八，俗称朱初八，两个无名之辈。刘汉之兴，幸在华夏文明的贵族精神尚在，儒家方兴，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活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以德治国、以礼服人；朱明之衰，哀在华夏文明的贵族余韵己消逝在南海波澜之中，儒家衰朽，弥漫着腐朽萎靡的气息，道德空洞，理教僵化，穷途末路，作茧自缚。有人叹息：崖山之后，再无中华。这种不可证实的感慨，言者姑妄言之，听者也只能姑妄听之。但天下之兴，非一姓之力，天下之衰，亦非一姓之罪，大抵是不虚的。

君子已逝，家国天下也早已只有背影。

倒是近人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如果只是地盘，谁的地盘谁负责，但，天下如果是文明呢？

哪只燕子，家安在？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清华北大南开走上南迁之路，华夏文明第三次南渡。我看过一个视频，年近九旬的许倬云回忆他在南渡路上的艰辛，缺粮的农妇把食物分给别人，有粮一起吃，没粮一起饿，逃亡路上都是妇女孩子先上车船，走不动的老人挥手跟孩子说，你们快走，快走。他以手掩目，良久无声，半晌，老泪纵横：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有一部电影叫《无问西东》，有一本书叫《南渡北归》，有一种老师叫大师。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贵族的生物血统或终将散佚，而民族的文明传统，因为有大师，因为有匹夫，薪尽火传。

1938年5月31日，武汉保卫战，曾经三次死里逃生的陈怀民驾机撞向日机，壮烈殉国。彼时，他的妹妹陈难伫立江边，目睹了哥哥牺牲的全过程。陈怀民撞毁的日机飞行员叫高桥宪一，遗物中有妻子寄来的照片、嘱咐和无限牵挂。陈难给高桥妻子写了封信，她说，怀民哥与高桥君没有私仇，他们都粉碎于贵国军阀的错误政策。我的父母象关怀自己儿女一样深切地关怀着你， 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手友爱的相握着，心与心相印着。

血统的贵族散佚了，精神的贵族传承着。或者，这是那堂前旧燕飞越千年后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