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堂知青院故事（一、二、三）

流沙

一、

68年11月中，一个批次的一千多个学生被火车专列运到忻县。从此，“知青”这个特定名词就在宣传体系上替代了我们的学生身份，并冠以终生。在县城文庙大院停歇了三天后，我们这一拨由四个学校混编的22名男女知青，被分派到距县城30里远的小村——东冯，户籍入册、务农到地。几辆牛马车连人带铺盖卷、行李箱混在一起驮着，离开了县城。30里的沙土路，棉大衣、棉小衣紧裹着东倒西歪在车上，朝着陌生的西北方向，上路了。

冰冷的旷野之路冻手冻脚，颠簸中伴着牲畜颈下垂挂的铃铛“叮铃叮铃”以及车轮辗轧沙砾的莎莎声。北京站离别时的悲情大爆发，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大家一路无语。远方那起伏绵延的山峦罩着深沉的暗色，更近处那座山顶覆着灰白颜色，冷峻而威严。大片被朔风横扫过的黄土地干硬地裸露着，一派萧杀。

枯燥中，说不清拉车的牲畜们是幸灾乐祸还是因为头一次承载着这些个不一样的货色，兴奋得四蹄激扬，与这空旷、凝固了的大地形成反差。也没准儿牲畜界比人类要灵感得多，早就知晓我们的今后会是个什么大结局。杨瑞昌在我前面缩着脖子半坐半卧，凝神半空中呆滞无表情，貌似一尊城府的画像，不卑不亢，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摆着。不用猜也能知道，彼此大家的心情都差不多：心若一潭死水，命则由天裁决。

拐进村口的路上，南侧坡顶上有席棚子，有人在摇辘轳打水，后来得知那是个烧砖脱坯的场子。很多个真实的黄土汉子高高地立在坡沿上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场面有点儿熟，像微缩了的平型关，被居高临下；想到了枪声四起、手榴弹……大捷。

二、

山西的黄土地不但色泽单纯，而且土质品相上佳，没有杂质其间，手感总是那么温润酥松。这是大自然在漫长岁月中积淀下的膏脂，虽清素、贫瘠却永不褪色。这黄色高原自西而东跨境山陕绵延千里，在这黄土、黄河及奔流的黄汤之上也孕育出了璀璨的文化，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每年的清明这天不刮风则已，若这天有风，则七七四十九天，每天的那个时辰风头如约而至，日复一日。旱地上劳作的人们被飞沙打脸，像一尊尊沙场的骆驼，吃得劳苦耐得住干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自是用头巾裹住头发嘴脸，男人们一个个被黄风吹得活像刚出土的陶俑，脑袋像干瘪的土坷垃，分不清面皮子和头发来。那风——

刮得人心情烦乱，

遮蔽得阳光暗淡。

周天弥漫着沙尘，

万物凭风起黄烟。

进村之前有同学是带着严重胃病前往的，平时靠面包牛奶审慎地与胃痛周旋。进得村后才一个月，吃起冰凉的窝头不但胃不疼，甚至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因为重体力劳动和半饥半饱的良性刺激，促发了强大的修复本能。饿治！透着蛮横无理、简单有效。

三、

进村开始劳动后的不几天，知青们还是整体行动，尚未被拆散分配至各处。这一天上午出工时，知青男女生与一些特定的社员们组合，从小学校旁边出村，沿后坡小路向牛家沟进发了。要趁着冬闲时机，利用这条沟的崖畔，要整出一块又一块的“鱼鳞坑”、小的梯台来。待春暖后种上些果树苗，将来能赚些收入，又不算搞资本主义。

初冬时节，黄土地上干冷光秃，田地里连个庄稼的根茬都没被留下，一派肃杀沉寂。东北方向崛起的山峰端坐在其下的黄土高坡上。山体颜色像野狼皮毛青一片灰一片，高低错落的山体向北方延伸而去。多年后才知道最近处的这座山峰名为银山，牛家沟就在它西侧山脚下的边缘处。

大家穿的都是冬装，社员们的棉袄无一例外，都是中式黑色配着疙瘩扣，与知青的差别就是他们没有罩衣，棉袄直接临风沐土。棉裤则清一色中式丏裆裤，裤腿紧扎，武工队员的标准范式。

刚出村不远，一个40岁年纪的社员径自右转身离开队列，不出十步站定，随意而释然地解下红色裤腰带，搭在脖子上后怡情自然地岔开腿，褪开肥大的丏裆裤腰……哗啦啦，就像在自家的茅厕里方便一样，专心看着尿流落地，旁若无人。这让我在队列中好一通不自在，他真憋急了还是故意的？他不能走到队尾回避大家远离大家吗？他挺从容，我却不淡定了。

这个社员的容貌至今一清二楚，当年没有鉴赏之术，以现在经验积累看，这位果断撒尿叔叔生得可不算磊落坦荡。真希望那是他的习以为常，而不是故意犯坏。没想到后来竟再也没碰到过敢于如此当众排泄的人。再后来我就果敢地断言，他们虽然命苦不能自由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民风依旧淳朴良善，执拗地固守着那片谋生的黄土和心灵上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