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海边,浓雾像大片的棉絮笼罩着大地,随着太阳的升起,一门门高射炮挺拔的身姿开始清晰地显露出来。这里是上海空军高炮靶场,虽然已几十年过去,但脑海中对它的记忆却始终清晰,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p> <p class="ql-block"> 行 军</p><p class="ql-block"> 因高炮是对空中目标射击,需要特殊的靶场和靶标,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高炮部队都是去上海奉贤的空军靶场进行实弹射击。那时奉贤还是上海市南部临海的一个县,离市中心有几十公里。据说它与春秋时代的孔子还有些瓜葛。孔子三千弟子中有“七十二贤人”,排第九的是言偃,晚年他回到家乡传道讲学,曾在这一带久居,深受当地百姓尊崇。清雍正年间设县时,为了敬奉贤人,特地将此地定名为“奉贤”。我们高炮部队在这里进行实弹射击也可算是一种向先贤致敬的礼炮吧。</p><p class="ql-block"> 由于是借用空军靶场,我们陆军高炮通常需待空军高炮部队完成射击后才能进场,到我们完成全部射击课目往往已到年底甚至是跨年度的元月。在每年去上海之前部队要先到南京周边或安徽三界丘陵地带进行野营拉练和战术训练,这种野外强化训练能<span style="font-size: 18px;">明显提升部</span>队的技术与战术水平,极大地提高去靶场迎接实弹考核的信心。</p><p class="ql-block"> 向上海靶场进发的时间终于到了。这是我们新组建部队的第一次实弹射击,大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紧张地装车挂炮,很快做好了一切出发准备。我们一个团有几百台车和火炮装备加上人员,铁路输送时通常要分成三至四个梯队。在货运站,一辆辆炮车牵引着火炮徐徐开上平板车,每节平板车都已划好了中心线,两端的连接处也已铺上了渡板。班长抬着双手按中心线指挥着牵引车拖曳火炮,到位后便立即指挥全班对车炮用三角木和钢索进行加固。之后,留下一名值守人员其余人列队跑向专列后部的棚车,即俗称的“闷罐子”。它实际就是一个空铁皮车厢,车厢侧面分别有两个能拉开的小铁窗,平时用于运输建筑材料,农产品,甚至牛羊家蓄等。我们一个连通常分乘三节闷罐子。在安顿车炮的时候连长已派人将闷罐子车厢打扫干净,并铺上了芦席,人员上去把被褥铺开就连成了大通铺,可就地休息。后来条件好了,人员可坐到硬座车厢了,但我觉得好像还是闷罐子舒坦。</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的火车速度很低,通常时速在每小时60公里左右,因非紧急军务,军列在途中还经常要为路过的客车让路,有时要停半个小时甚至更长。虽然每过几个小时会停靠站台进行人员休息和检查武器装备,但途中若有人需要小解就有点麻烦。尽管闷罐车里面放有便桶,但是大家都嫌它太味儿不愿用,而选择车行在原野无人区时站在车门口向外尿。这时会有人在后面拽着你的衣襟防止意外。但是,站在半开的门口,忽然发现面前的景物在飞驰变换,车轮与铁轨接缝处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有疾风在耳畔呼啸,巨大的冲击竟令人难以解出小便。</p><p class="ql-block"> “这撒泡尿怎么都变成技术活啦?”,身后的老兵打趣地说,“你什么都不要想,脑子一片空白就尿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总算解决战斗,但额头也浸出了汗珠。如果这时路基旁正有行人,列车上突然“下雨”一定会令他大吃一惊。</p><p class="ql-block"> 列车走走停停,总算在一处站台正式停了下来,兵站人员已把饭菜抬到了站台中央。当指挥车发出人员下车的号令后,大家从闷罐子蜂涌而出。司务长带人去抬来装满饭菜的桶,各班小值日用菜盆打回自己班里,诺大的站台很快呈现一个个全班围蹲在一起的圆圈。当集合哨音再次响起时,大家内需与外放问题已全部解决,人员基本都回到了车上。</p><p class="ql-block"> 为了提高部队水上输送能力,有一年我们部队组织由南京码头轮渡去上海。一个营的车炮全部装上驳船,尔后由拖轮拖曳前行,人员则由东方红客轮运载。站在客轮甲板上,可看到岸阔鸥飞,百舸争流,不远处有些大型货轮行驶的速度很快,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宽阔的江面上还不时有江豚冒出头嬉戏,船工们管它们叫江猪,想不到现在的长江已很难见到他们的踪影。</p><p class="ql-block"> 到达上海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夜晚,装备卸载后便直接开向奉贤靶场。第一次到上海时,大家在炮车上都瞪大了眼睛想见识一下这个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但因是夜里到达,且是绕行城市外围,能看到的仅是些零星的灯光和房屋,那个年代即使是上海,城郊的高楼大厦也并不多。</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摩托行军即将进入黄浦江隧道,有个连队的炮车撞到一个正在下夜班回家的女工,只见她摔倒在地,鼻子和手臂在流血,自行车被甩在了一旁。新上任的排长跳下车,不知该如何处置,把她搂在怀里用毛巾止血,军装都被血染红了。幸亏团里政治处人员及时赶到,送女工去了医院。</p> <p class="ql-block"> 打 靶</p><p class="ql-block"> 进入靶场就是进入一级军事地带,这对每支高炮部队来说都是高光时刻。各单位长途跋涉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沿海大堤的内侧以连为单位占领阵地,并按12.7毫米高射机枪和37、57、100毫米不同口径火炮间隔展开。为争取对空中目标命中的最大概率,每个阵地均呈宫灯型部署,不远处是炮瞄雷达与发电机,远远看去蓝天下火炮阵地一线排开,炮身寒光四射,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火炮丛林,威严整齐的阵势绵延好几公里。每当靶机飞临,可见雷达天线飞转,各种口径高炮身管高昂,射击口令和指挥手旗此起彼伏,加上硝烟迷漫与震耳欲聋的炮声,好一派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势。</p><p class="ql-block"> 我们连主装备是双管三七毫米高炮,为保证射击精度,连长特意按紧凑型配置,炮与炮间隔缩小到15米,阵地中间是中央配电箱和连长的指挥位置。当目标捕捉后,各炮班长都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旗,随着连长的口令和手旗下落,全连火炮发出了惊天怒吼,整个阵地顿时被硝烟和尘土笼罩。</p><p class="ql-block"> 炮阵地后方几百米是战车停放与人员宿营区。各连队的炮车运输车整齐排列成靶场的第二道钢铁洪流。在这里,我们把车上炮弹箱、火炮备件与工具箱等全部卸下,打开车厢两侧居中的挡板再搭上铺板,车箱就变成两层住宿单元,全班人员都可住在车上,自我赞叹:“这离都市生活只差个电灯电话了”。</p><p class="ql-block"> 在靶场,位于阵地后侧的二层指挥小楼是人们的关注中心,尤其那小楼顶上的旗杆时刻牵动着众人的目光。只要那上面升起了红旗,就意味着是正常射击日,能有靶机起飞。在连续多日阴雨后,透过漫天的雾气终于看到指挥台上升起了红旗,整个靶场的空气好像都兴高采烈起来。从宿营区到阵地之间那长着半人高茅草的滩涂上立即出现游动的队列,那是各个连队跑步赶往阵地做射击准备。</p><p class="ql-block"> 我们连的副连长姓王,是苏北大丰人。他在检查各炮射击准备时有一个绝活,就是能用望远镜从炮膛后面的检查器小孔通过炮口的十字线准确把定用肉眼难以看清的2000米外独立物,之后用双手和膝盖固定住炮盘让一二炮手重新调整瞄准镜,使瞄准线与炮身轴线达到精确的一致。为此,每个班在做完射击准备后都要请副连长用望远镜来复查一遍。</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海边,气温下降,雨水增多,即使是晴天早晨也是雾气蒙蒙。由于对中低空目标射击主要用光学瞄准方式,为便于弹迹观察,常常要到十点钟以后浓雾散去才能满足射击条件。而轰-5 靶机每三个工作日后就要列行检修一天,这使得在靶场必须抓住每一个好天组织考核。空军靶机是由国产轰炸机(轰—5)改装的,在飞临靶场前从空中放下一个用1000米长钢丝绳拖曳的帆布拖靶,起飞前它被迭放在机腹的弹仓里,投出后在风力作用下张开成直径一米长度五米的圆桶状,从地面看去就象高空中隐约飞行着一根细长的火柴棍。当靶机从靶场一端按规定习题高度进入后,靶场内立即炮声不断,发射阵地上空硝烟笼罩,拖靶被密集的曳光弹所包围。由于拖靶的被弹面要比真实飞机小得多,因而并不容易直接命中,大部分单位射击成绩是靠观测队用高倍观察镜依据弹丸在穿过目标平面瞬间有效圆内的弹迹数确定的。所以一旦有拖靶被直接命中并凌空爆炸,整个阵地都欢声雷动。我们连有一次直接命中了拖靶的后部,一团爆炸的火光后却仍剩下半个拖靶在空中前行,大家欢呼后紧接着是一片惊愕,想不到这个帆布靶竟能这么坚强。这种未完全爆破的情况只是偶然,但同样算命中。剩下的半个拖靶仍能继续射击,还节约了换靶的航次。这天晚上,全连吃红烧肉会餐,以示庆祝。</p><p class="ql-block"> 夜间射击是实弹考核的重点课目之一。我们三七炮主要是对照明弹或航模机拖靶进行射击。而最精彩的是空军探照灯部队协助五七口径以上高炮对高速飞行的歼击机进行背向或避开射击习题。其原理是利用炮瞄雷达与高炮指挥仪搜索与跟踪目标,并带动火炮对计算出的镜面映射点进行射击,可确保靶机的安全。当目标临近时,探照灯部队依据雷达指引突然开灯,从不同位置射出的巨大光柱聚集成一个移动的焦点,火炮齐射的曳光弹像火龙一样向焦点扑去,弹丸在空中爆炸后被风吹散的烟迹宛若天女散花一般。随着现代战斗机性能的发展,这种按探照灯集火的方式已经成为历史,空军的探照灯部队也均已撤编。</p><p class="ql-block"> 在靶场,晚上集合去看电影是非常惬意的时光。各团级部队都有自己的电影组,一部影片可在靶场从东到西两三个放映场地跑片放映。每次大家带着背包坐到电影场后,立即发出嘹亮的歌声,相互拉歌已经是部队集结后的必选课目。白天还没有释放完的竞争力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嘹亮的歌声象海潮一般一浪盖过一浪。</p><p class="ql-block"> 这一时期,文革尚未结束,全国还都以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精神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名大办“五七干校”。奉贤县位于上海远郊,有多所“五七干校”坐落于此。其“电影五七干校”距靶场不算太远,是对上海市电影系统干部进行集中学习劳动之地,也是对本单位揪出的走资派和反坏右分子进行专政与改造的地方。下放对象除机关和领导干部外,还有许多有名望的表演艺术家以及作家、教授等。一些演员、职工曾在银幕上塑造了很多光辉形象,但此时不少都变成了“牛鬼蛇神”,进入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有一次靶场与电影干校共同组织军地联欢,没想到干校演出的节目受到极大欢迎。以前只是在银幕上才能见到的电影明星,如达式常等也在舞台上与战士见面,他们的节目比我们部队演唱组的节目可要精彩得多,毕竟是专业文化团体和优秀的演员。他们演出节目中有一个笛子独奏,用笛子模仿着吹出了当年4月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成功发射后在太空中奏响的“东方红”乐曲,立即引发了共鸣,获得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上海电影学院和制片厂的一些主力演员都上台亮相和表演节目,仿佛是那个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闪现出了一丝绚丽之光。</p> <p class="ql-block"> 回 营</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实弹射击结束,我们平整好阵地,中午离开靶场,经过铁路输送,到南京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在离开上海靶场时每人发了几个甜饼做干粮。计划到南京卸载后能很快赶到淮安营房去吃晚饭。但没想到在南京卸载时开始下雪,且越下越大,气温也不断下降。我们坐在炮车上向淮安一路进发,几百公里的砂石路,正常情况下傍晚可到。</p><p class="ql-block"> 洪泽湖是中国四大淡水湖之一,其东侧的大堤是从南京到淮安的必经之路。据说这个大堤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不像其它大堤那样径情直遂,而是不断大幅度左弯右拐曲折向前,若从空中俯瞰大概象是沿伸的锯齿。这是古人根据当时水漫坡堤淘空岸线的地形和为增加堤坝对洪水的抗力而刻意设计的,今天它已被称作“洪泽古堰”被保护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天空更加阴暗,漫天的零星小雪已逐渐变成鹅毛大雪,前方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周围就象被一块白色毛毯遮挡起来。车过马坝接近洪泽湖时,道路上的积雪由于气温骤降和车轮碾压已化成了冰又硬又滑。车队缓缓前进,不断有地方车辆东倒西歪地堵在路上,有的甚至滑到了大堤下面。连队做行军准备时专门组织了排障队,这里可派上了用场,从下午就不断听到副连长吹着凄厉哨音集合排障队去排除险情。但随着抛锚车辆越来越多,车队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后来终于被完全阻在了洪泽湖大堤上。</p><p class="ql-block"> 当夜色的大网把周围一切都遮盖起来时,大堤上所有车辆也像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连队没有地方埋锅做饭,水壶里剩下的一点水也被冻成了冰疙瘩。我挎包里还有两个小甜饼,这时成了好东西,掰成几瓣大家都可掂点饥。夜深了,冷的受不了,就把背包松开,把脚伸到被子里,紧裹着大衣坐在炮弹箱上熬过一夜。</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车队仍然难以行动。排障队已把堵在路上的车逐个拖到一边,总算路面有了松动,车队慢慢向前挪,这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竟然又走了一天,到达营房时已快半夜。</p><p class="ql-block"> 那时部队的通信能力弱,又没有手机,连队的报话机在行进间只能与营部保持联系。营房留守人员按预定时间做好了饭菜准备迎接全连归来,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总不见连队动静,打电话问团部同样没有消息。只好每隔两小时把准备好的红烧肉和大米饭热一下,就这样热了一遍又一遍,待连队到达营房开饭时,米饭的锅巴已经一寸多厚。灶上的红烧肉炖粉条也已经变成了一锅汤。开饭时一个班分到一盆肉汤和半盆锅巴。尽管如此,大家仍吃得津津有味,毕竟已两天没好好吃饭,又是回到了久别的营房。紧张艰苦的经历是生命中的一种调味剂,随着阅历的增长才可品尝出它甘美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2021.8.31)</p> <p class="ql-block">侦查员在搜索跟踪目标</p> <p class="ql-block">三七高炮实弹射击</p> <p class="ql-block">三七高炮夜间实弹射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