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5日• 勃朗峰

冯毅

勃朗峰，海拔4810米，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欧洲第一峰，虽然根据地理和高度，位于俄国高加索的厄尔布鲁士峰（5642米）取代了勃朗峰的欧洲首峰的名气，但它作为阿尔卑斯山的主峰，仍然吸引了众多登山爱好者。我的同龄山友老鹤，在2021年8月5日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勃朗峰的海拔4530米处。

我和老鹤的最后一次见面时间是7月24日清晨，地点为南加州众山中他挚爱的圣安东尼奥山。他把这个山翻译为“宝地”，相比之下，其它山被他称作“高更牛” （San Gorgonio），“杀死它” （Shasta），“哈仙头” (San Jacinto), 足见圣安东尼奥在他心中的地位。我们二人都有计划8月去法国的霞慕尼小镇，他去登勃朗峰之巅，我去跑勃朗峰百英里越野赛（2021UTMB）。那一天我们交集于宝地做各自的训练，在照片上的这块石头相遇，回到车场后互相预祝对方成功 （但后来我们都没能完成各自的心愿）。

他告诉我，他的计划是在8月5日星期四入住海拔3835米的古特木屋 （Gouter Refuge），8月6日凌晨出发登顶。从山脚下的小镇 Les Houches, 需要坐缆车，然后换小火车到鹰巢（Nid’Aigle，海拔2372米), 从鹰巢到古特木屋一般需要5个小时步行和攀爬；从木屋到顶峰，一般需要4个半小时。这条路线由曲线显示，从鹰巢（左下角）开始，在古特木屋（Gouter Refuge）停留，然后登顶。（网络照片）

从鹰巢到古特木屋要通过grand couloir（图中红色曲线），因为横穿山沟，上方的滚石使grand couloir成为攀登勃朗峰的最危险的地段之一。这张图片的下角显示另一个木屋：太特鲁斯（Tete Rousse Hut，海拔3167米)。（网络照片）

古特木屋，海拔3815米，虽然被翻译成“木屋”，却是一个后现代派的建筑，仿佛是一个宇宙飞船，为登山者提供125张床，他们通常在这里用晚餐，第二天凌晨出发登顶。老鹤通过网上预订，得到8月5日的床位。（网络照片）

8月2日我在微信上问他，什么时候登顶，他的回答是：“Friday” （注：周五，8月6日）。8月3日，老鹤给群里发了三张照片，他当时在Les Houches的一家酒店用早餐。Les Houches是一个人口3千余人的小镇，离霞慕尼5英里，登山人通常在这里乘缆车换小火车去鹰巢。（照片来自老鹤）

8月8日因为没有音信，我以微信私信问他：“到哪里了？”8月9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一种不详之感袭击了我，我开始在网上寻找相关消息，那一周左右，在勃朗峰有三人离世、一人失踪。逝世人中有一人被形容为“65岁美国人”。我开始与可能知道他家里电话的人联系，最终得到家里的确认，老鹤8月5日在勃朗峰与我们永别。

两个星期后我来到勃朗峰参加UTMB越野赛，在长起长落的山径上，我的脑海中都是他的影子，望着雄伟洁白的山峰，迎着强劲刺骨的寒风，我感到与老鹤近距离的交流，由于身体状况，我在75英里处退赛，没有遗憾，只有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为了实现环绕勃朗峰的梦想，也为了纪念我的山友和他对雪山的真情。

在跑UTMB的前一天，8月26日一早我来到Les Houches小镇上的Rocky Pop酒店，这是我两年前为登勃朗峰预订的酒店，行程后来由于新冠病毒被取消，虽然老鹤并没有告诉他人登山前他会住在什么地方，但我的预感把我带到这里。

我打开沉重的酒店大门直奔餐厅，老鹤发给群里的照片中的景象立刻展现在我的眼前：吊灯、桌椅、窗外的苍绿都是独特的。后来我向前台人员询问，他们告诉我，老鹤确实8月1日到8月5日住在这里，没有返回，他留下的物品还在行李屋。

如果老鹤按计划8月5日离开Les Houches的Rocky Pop酒店，坐缆车、再乘火车到鹰巢，然后直接去登顶，一路上即使不在古特木屋停留，一般人也需要11个半小时，以老鹤的体力来说，这是非常冒险的举措，我为此深感不解。后来得到的资料证明，酒店的信息可以被修正。老鹤其实是在8月4日早晨提前一天离开Rocky Pop酒店，然后乘缆车、火车到鹰巢，之后步行到太特罗斯木屋，这个木屋位于海拔高度3167米，离鹰巢火车站（海拔2372米）有2小时左右的距离，到达古特木屋还要有2、3个小时的路程。（网络照片）

老鹤改变了原先的计划，8月4日住在太特罗斯木屋，8月5日去登顶，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这里应该有两个原因：天气。他所掌握的天气预报显示，5日的风力是20，20，30公里/小时 （20为绿色，表示相对安全），6日是35，35，35公里/小时。（照片来自微信截图）

另外，在太特罗斯木屋过夜，第二天上午通过grand couloir比在下午通过（原计划）更安全，下午滚石的概率要大很多。再者，上午到古特木屋，中午用餐后去登顶，白天走路，比黑天安全（原计划是天亮前离开古特木屋去登顶），气温也相对暖和，登顶后回到古特木屋下榻（5日晚），然后第二天上午安全通过滚石区下山（原计划是下午或晚上）。老鹤的新计划是正确、合理的，体现了他的细腻思维。他在8月5日早晨7点左右拍下这张从太特罗斯木屋去古特木屋路上的照片。（照片来自老鹤去世后从法国寄回的手机）

以下段落，基于我所了解的资料重建，不可能有准确的时间；一些事件的结果，根据搜救人员逻辑分析和概率性的推测。老鹤大概在上午10点由太特罗斯木屋到达古特木屋后用午餐，1点离开古特木屋。大约下午4点，老鹤来到Bosses山脊脚下的瓦罗特木屋，遇到一个山导，他告诉后者他去登顶，然后回瓦罗特木屋过夜，尽管他已经预订了古特木屋。瓦罗特木屋（Vallot Hut，海拔高度4362米），在Bosses山脊脚下，容纳12个人，给登山者提供紧急援助。老鹤对山导说这番话时，一定预见到等待他的将是登顶和返回的漫长黑夜。瓦罗特木屋右手是Bosses山脊，一直通到左上方的主峰，其中几段路很陡，在45度左右，照片中可见陡坡上的登山者。自动摄影镜头于4:16 到5:39拍到老鹤的身影，在上方的第一个山岗后（名字叫grand bosse，海拔4510米），老鹤消失在镜头之外。（网络照片）

老鹤晚上没有按计划回到古特木屋，引起木屋管理者的注意，从而选择报警。周五搜救人员在海拔4580米的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发现老鹤的背包，背包显然是故意留在那里，老鹤很有可能在这个地方留下重荷，轻装前行登顶。背包的前方是45度的陡坡，不远处，他的手杖和冰斧站立在一个暴露的地方。绿叉标记显示他留下背包的地方；红叉标记是手杖和冰斧的位置。照片上的“楼梯”是登山人踩踏的结果，可见雪之深、坡之陡、人之多。（搜救队照片，标记由搜救队提供）

“楼梯”的左侧是陡坡。（现场照片）

陡坡的下方有大大小小、山势复杂的冰缝。（现场照片）

从背包的地点到顶峰尚有200米左右爬升，搜救人员模拟他在瓦罗特木屋上方的行走速度，计算出从背包处他需要2个小时登顶。这是老鹤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时间：8月5日晚9点。照片极有可能是在峰顶所拍。没有其它照片的原因很可能是他紧迫感到需要立即下山。（照片来自老鹤去世后从法国寄回的手机）

搜救人员在山脊附近可以用来避风的冰缝中多处找寻无果后，从手杖、冰斧的地点滚下物体，模拟人可能滑落后停止的地方，然后下去寻找 。（现场照片）

在站立的手杖和冰斧下方50米，他们到达一个巨大的、可以走进去的露天的冰缝，从山脊下滑的坡度开始是45度，后来降到20度。与其说是一个冰缝，搜救人员把它形容为，“两个雪墙之间的一个大坡”。（现场照片）

搜救队来到冰缝底部（海拔4530米）、通过仔细探寻，最后在厚度为150公分的雪层之下发现老鹤。他们说，前一夜的风速曾经达到80公里/小时，劲风把雪吹进冰缝，整个覆盖了老鹤，找到他的几率其实很小 ，“我们几乎就错过了”。（现场照片）

PGHM（peloton de gendarmerie de haute montagne de Chamonix)负责霞慕尼周围高山上的所有搜救活动。这只队伍于1958年组建，至今已有63年历史，队员都是警察，都有丰富的登山技能，都受过严格的搜救训练，精兵强队，目前有14人。他们百忙之中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并发给我图片，我的言语难以表达对他们的专业技能的钦佩和对他们敬业精神的感激。（网络照片）

关于事故的原因，搜救人员的想法是，老鹤登顶后，回到背包地点附近的“楼梯”大坡，在下“楼梯”前，“失误或昏厥导致他坠滑，后来被冰墙止住。” 然后，“因为失去知觉，或体力耗尽，” 而没能走从冰缝走出来。黄色标记是坠滑的大致轨迹。（搜救队照片，黄色标记是我做的，得到搜救队的确定）

勃朗峰是一座雄伟险峻的山峰，霞慕尼是一个秀丽典雅的小镇。当我们在霞慕尼仰视勃朗峰时，这座雪山也在观察我们，他知道我们的勇气，意志，决心；同时也看到了我们的缺陷，不足，弱点。我们不可能“征服”山，只是希望山能接纳我们。

老鹤生前常引用一个登山先辈的话，“山就在那里”。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大致还原老鹤在勃朗峰的最后时光，以此纪念他对雪山的深深热爱，于我们的种种关切。如果他在，我相信他会严肃地告诫我们：“山总在那里。安全第一。”

后记：登勃朗峰一直是我的梦想，老鹤的离世让我的梦想增添了新的意义。在我与搜救人员的多次交流中，他们肯定了老鹤修改过的行程，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计划：第一晚在太特罗斯木屋过夜（从鹰巢火车站到太特罗斯两个小时），第二天早晨去古特木屋（两个小时），中午前离开古特木屋登顶 （五个小时；如果天气不好，可以考虑是否第二天早晨出发登顶），登顶后返回古特木屋（两个小时），当晚在古特木屋留宿，第二天早晨下山，括号中的小时数是搜救人员的预估。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对以上时间的掌控，如果行进速度不能保证，需要适当调整出发时间或放弃计划：原则上（1）上午尽早通过grand couloir滚石区（温度上升会造成上方岩石松动、滚下），（2）古特木屋-登顶-古特木屋应在黑夜降临前完成（在光线下减少坠滑的概率）。如果在时间上能够保证这个计划，我想在路上也会遇到很多其他人，包括带顾客的专业人士，这也会降低一人遇到困难时所面临的风险。以上供有志登勃朗峰的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