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真爱深

王瑶

情真爱深

——悼念亡妻赵荣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

荣纯：

今天，当我提笔写下“情真爱深”几个字作为你的墓志铭时，我们长达三十六载的相识、相伴，二十七个春秋相濡以沫、甘苦与共的夫妻生活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心头，它在我心中留下的是太多的回忆；而年仅五十一岁、正值人生盛年的你猝然谢世，又给我留下了太多太重的创伤……

你离开我和一对儿女已经一年多了。我们时时感到失去你后那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处处让人触目伤怀——我们曾经有一个多么令人羡慕、多么温暖和睦的家啊！一年多来，总觉得你并没有走远。你的身影、你的淳朴善良的笑容常常在我眼前晃动，在梦中出现。

1995年元月12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我陪你在北京肿瘤医院附院的病房中看正在播出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当主题歌唱到“一杯浊酒喜相逢”时，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削瘦、虚弱的你，拉着我的手说：“他爸爸，看来中国人干什么事都离不开酒。高兴了喝，有了愁事喝，结婚要喝，打仗也要喝……你最近还喝不喝酒了？”“喝得少多了。”我照实说道。

那天的你，显得格外有精神。就在前两天，你还常抿着有些干燥的嘴唇说：“他爸爸，我一辈子都不爱喝水，现在肚子里却有这么多水。”因为腹水胀得肠胃难受，你一直都拒绝多喝水。而那天你却不同往常，不但让我喂了你半碗乌鸡汤，还吃了两牙西瓜、两个梨。我欣慰地想：也许从此你的病就会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好好过个春节了。没想到，转眼之间，你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决不相信刚刚过完五十一周岁生日的你竟会这样快地离我而去。“他妈妈，他妈妈……”我扑在你身上拼命地呼喊你，可是你静静地躺着，安详地闭着双眼，好像只是睡着了，嘴角甚至带着微笑……从昏厥中醒来的我，躺在你身边的床上，房中只有我和你两个人。霎时间，我真想和你一起离去，但一想到我们尚未成年的儿子和初为人母的体弱的女儿，又觉得我必须承受住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荣纯，那些天，我不知流了多少泪，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我十岁就离开父母随二爸来到新疆读书、生活。1987年，我先是失去了待我亲逾己子，对我一生的成长有过重大影响的二爸王季龙；1988年和1992年，我的亲生父母又在陕北老家相继病故，可我却因繁忙的工作和临时处理一些突发事件实在无法抽身前去奔丧。几年来，常常感慨人世的沧桑，常为没能为三位老人扶柩守灵，以尽一份儿子的孝心而伤情抱憾。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我们夫妻共同经历和付出了那么多辛苦、操劳，眼见儿女都已长大，生活也渐渐安定，中年丧妻的悲剧却这样突然地降临到我身上。那段时间，靠着医生强行注射大量的镇静剂，我才能勉强休息一会儿。短短几天里，我的头发白了大半。

1994年12月5日是你的生日，也正是那天你给我写了最后的一封信。信的末尾写道：“怀玉，你不仅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朋友、兄长。”至今看到这句话，我仍是泪眼模糊，伤情不已。

荣纯，我们曾经拥有多么难忘的青春岁月，你的一生又是多么善良、洁白的一生。

向阳荣木早逢春，田间嫩枝细雨润。

深蕴才华放丽彩，圣洁美玉赠何人？

1994年11月1日，我去北京看望你。乍见我，你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见了你觉得心里踏实多了。”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回忆往事时，你吟出了上面的那首诗，还笑着问我记不记得了。当时你清瘦灰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光彩。的确，这是我年轻时写给还是高中生的你的一首诗，只是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你还能记得一字不差。这首诗记载的是20世纪50年代风华正茂的我们那段叫人永远难忘的青春岁月，还有那初萌的朦胧而纯洁的恋情。

我的童年是在陕北农村度过的。家中人口众多，生活艰难。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有一次因饥饿难耐偷吃了家中的一个糠菜团子被父亲痛打了一顿，更不用说从来没听说过水果糖为何物了。十岁时，二爸王季龙把我从绥德接到了新疆，在石河子兵团直属子弟学校（后更名为石河子第二中学）读书。

1957年秋天，你在147团上完小学后，也考入了这所中学。1960年夏天，你也被选拔进了学校乒乓球队，我那时是队长。球队的伙伴们经常在一起参加训练，切磋球艺，还一起参加全疆各类比赛。整个球队团结和睦，情同手足。那时的你活泼开朗，又有种少女特有的羞涩。长你两岁的我，在你的眼中无疑是个让你信赖和崇拜的大哥哥。

还在上高中的我，给同在球队的你和田润之、张蕴华写了封鼓励你们上进、好好学习的信，其中就有那首小诗。其间用谐音嵌进了荣纯（荣春）、田润之（润枝）以及张蕴华的名字。也可能就是这首诗吧，为我们以后的情感生长播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在那个时代，那个年龄，这毕竟是一种非常含蓄的表白，而这也使敏感聪慧的你心有所悟。

当时，我们都是充满理想、勤奋好学的年轻人，这美好的感情只是留存在心里，并没有任其继续发展下去。 1961年，我考入了新疆大学；1963年，你也考入了新疆医学院。直到1965年我毕业留校，这期间我们并没有什么往来。

1965年，在新疆大学举办的一次全疆大学生乒乓球赛上，我又见到了你。当时你正与新疆八一农学院的一个女选手争夺冠亚军，最后你获得了亚军。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文革”风暴，当时你我分属于两个观点对立的群众组织，而且我们在分别后的几年中，各自也有了关系已确定的男女朋友。也许是缘份，我们这次见面之后，你竟然与男友告吹，并背着我给我当时的女朋友写了封措辞激烈的信，可能写了我们中学时就很要好而且表示你非我不嫁等内容，致使我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女朋友拒之门外，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就与我分手了。多年以后，你才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我感慨之余也觉得当初的你是多么的执着。

1967年深秋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你父亲发来的一封电报，情况似乎很严重，要我火速赶到147团你的家中。我接到电报着实被吓了一跳，赶紧搭车赶到石河子，又借了辆旧自行车在农场的土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你家。据说你在家中就好像中了魔一般，向全家人坚定地宣布：要嫁人就嫁给王怀玉，其他人都不考虑。仿佛如果我不去你家，你简直就要出什么事似的。所以，家里人很奇怪王怀玉为何许人也，对你竟有这么大吸引力，最后也不得不迁就你，按你的意思召我到你家与家人一见。

知道了这一切以后，我被你的果敢和痴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当时就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我一定要好好善待你——为你对我的这番真心，这番痴情！

1968年9月，咱们举行了非常简朴的婚礼。咱们的结合在当时人们的眼中，有点像“天方夜潭”——首先因为你我的观点是对立的，再者因为家庭出身也不同。我是出身贫下中农的“红五类”，而你们兄弟姐妹则因被诬为“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父亲而深受株连。当时因为出身或观点的不同，恋人和夫妻反目的事并不鲜见。但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你我之间心灵的沟通与融合，超越了一切的世俗偏见。可以说，咱们是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单纯的你我凭着对彼此间人品的了解和心灵的默契走到了一起。以后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更能证明咱们当时相互的选择中没有功利的计较，没有得失的权衡，有的只是彼此深深的信任和真情。

在结婚后长达八年多的时间里，咱们聚少离多。婚后不久，你就被分配到离乌鲁木齐市数百里之外的和静县东风林场“接受教育”，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1969年9月，咱们的女儿出世了。孩子五岁以前基本上都寄养在你父母家中，常在几个姨姨家小住一段日子，所以女儿从小就不太恋家。在林场的日子，对你来说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也是一段难忘的日子。你是林场有史以来第一个分配来的女大学生，也是当时唯一的医生。那里交通不便，缺医少药，生活条件也很差，有时半夜还有醉汉去敲你的门。但你待人热情真诚，对工作认真负责，不辞辛苦，常与一起下乡的女知青王敏拉着板车往返县城买药，披星戴月地出诊，终于赢得了林场职工、家属的信任与喜爱，小小的诊所里常常病人不断。白杨般朴实的人们也给了你真心的帮助，给了你深厚的友谊。

1973年，你调离了东风林场，来到七一棉纺厂医院。1974年9月，咱们的儿子也出生了。因为繁忙的工作，你只好横下心把刚满五十天的儿子寄养在十几公里以外的财贸学校的一位远亲家中。那时市场供应匮乏，牛奶紧缺，儿子又缺钙，于是一到休息日你就一手提着塑料桶，盛满托朋友在八一中学打的牛奶，一手牵着五岁的女儿，从水磨沟辗转换乘好几趟公共汽车，去看望儿子，给他打针补钙。新疆的冬天，天气干冷干冷的，公共汽车也不好坐，往往路上就要耗费几个小时。女儿常常冻得直哭，你把她揽在自己的怀中，用体温来抵挡一阵阵刺骨的寒风……1975年底，我被抽调到自治区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团，下到米泉工作，这一去就是三年。七纺医院为了解决你经常值夜班、上班远的困难，给你在医院的五楼分了一间八平方米大小的房间。这小小的陋室，除了摆放两张呈直角的单人床、一张小桌子外，几乎没有空隙了，做饭的煤油炉子只好放在走廊里。儿子两岁多从财贸学校接回来以后，常常从床上屁股一挪就坐到窗台上。由于担心他从窗户上掉下去，咱们甚至连闷热的夏天都很少开窗。

儿子因为缺钙，有一天竟然抽风了，两眼翻白，嘴唇发紫。你急得没有办法，噙着泪抱着儿子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幸好你母亲用一根烧过的大针扎在孩子的人中上，孩子才“哇”地哭出了声，你赶紧抱他去了楼下的小儿科。那一夜你根本未能安睡，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你的枕巾上掉满了头发。

那时我在工作团当秘书，工作紧张而繁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回到陋室，与儿女只有在床上做游戏。我让儿子坐在我的肚子上，女儿骑在膝盖上，一个当“司机”，一个当“售票员”，玩“开公共汽车”的游戏，小小的房间里常常充满了笑声。荣纯，至今回想起那段日子，虽然物资那样匮乏，生活那样艰辛，但是却是那么温馨，那么使人怀恋。

1983年，新大组织部门多次出面交涉，从不会托人情、走后门的我们也四处求助，经过一番波折，才把你从七纺医院调进新大医务所。在结婚十五年以后，咱们终于开始过上较为安定的生活。

不料好景不长。1984年9月，你由于感冒引发了病毒性心肌炎。那天晚上，你突然发病，面色苍白，心律紊乱，手脚冰凉。慌乱中，我背起你就往医务所跑。外面刮着风，下着雨，天冷路滑，我却大汗淋漓，一路上歇了三次，才把你背到医务所，及时进行了抢救处理。由于病情严重，你又被转入医学院。那时，我任新疆大学党委宣传部长兼整党办公室主任，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女儿刚上高中，儿子才十岁，我每天中午都得赶回去给孩子们做饭。至于买粮、买菜、换煤气的事，则不得不由他们小姐弟来承担。可是偏偏祸不单行，不久，女儿也感染上了病毒性心肌炎，只有休学调养；在这期间，儿子又患上了腮腺炎。

那段日子，真是咱们这个家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接踵而来的打击使我心力交瘁，不堪承受，头发突然开始发白了。你刚开始住院时，我只能利用每个星期天带着儿女去看望你。儿子一病，我得在家照顾他，又怕你知道了着急，只好让女儿一个人拎着饭盒去看你，并用事先编好的“我在开会，来不了”的谎话搪塞你。你那时心存疑虑，直到儿子病好了，我才敢把实情告诉你。

9月12日，在为你治疗心肌炎做透视时，才发现在你小时候患肺包虫动手术的地方有一个肿块，当时怀疑是癌瘤。这个消息给了我当头一棒，一颗心仿佛沉入了深渊。那天晚上，趁你和孩子外出不在家时，我翻遍了你书架上的医书，想弄清楚这肿块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禁想起你与我成家后，育女生儿，含辛茹苦，备尝艰辛，而今女儿还未成年，儿子年龄尚幼，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以后该怎么办？想到这一切，我这个堂堂男儿不由得心头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往外淌。荣纯，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伤心落泪呀！

事后经过医院再三检查，排除了你患癌瘤的可能，愁云才从我的心中驱散。

随着你病情的好转、身体的恢复，咱们的家又开始充满欢笑。几乎每个星期天，咱们都要陪儿子去动物园看老虎，也常抽空去打乒乓球。每天午饭后，你都要和我“杀”上几盘跳棋，你越输越不服气。咱们一家四口常进行各种比赛，家里跳棋、军棋、象棋、围棋样样具备，咱们也常一起打扑克、玩麻将、猜令划拳，使平淡的生活充满了融融乐趣。

荣纯，终其一生，你从未向往过荣华富贵，从未奢求过锦衣美食，毕生安贫乐道，追求的只是一种淡泊宁静的生活。年近五十的人了，心地仍像年轻人一样单纯，连去市场买东西都不会讨价还价，更别说让你耍个心眼、沾点便宜了。有一回，我们刚发了工资，你去胜利路储蓄所存200元钱。营业员一时疏忽，把200元错写成了2000元。你回来后发现弄错了，想去改正，人家已经下班了。这一晚上，你翻来覆去睡不好，一直在替营业员着急。第二天一大早，你就拿着存单赶到储蓄所，不料一开始营业员很不耐烦，认为自己没错，账面上也记的是2000元。待你一再解释，他们才恍然大悟，赶紧把存单换了。办公桌上你抄写的“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就是你的生活准则。

你生活节俭，和我一样，把金钱看得很淡。生活上非常随便，吃饭从不讲究；衣着只要合身，不求高档；平常不乱花一分钱。你崇尚自然健康的美，从不施脂粉，不用化妆品。前几年，街头出现中巴车、方便快车的时候，你上街还是坚持要等“大通道”，尽管那时我已配备有小轿车。

对一双儿女，你不仅在他们年幼时付出了巨大的心血，给了他们无私的母爱，而且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你又以身教代替言传，使他们逐渐成长为正直、善良、刻苦学习的好青年。女儿高考前，因为心脏不太好，常常紧张得学不进去，你就经常陪她在新大附中的足球场上散步。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走边让她给你讲述生理卫生课的各个章节，以加深记忆。后来，女儿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儿子喜欢夜深人静时学习，你经常给儿子或削一个水果或冲好一杯麦乳精悄悄放在儿子的书桌上，儿子果然也令你自豪地考入了清华大学。女儿结婚怀孕后，你每天都给她炖鲫鱼汤或红枣银耳汤补养，还满怀爱心地为即将出世的外孙女准备小衣服、被褥、尿布等，其实，那时的你已患上了癌症，只是还未被查出......

对父母，你更是个体贴孝顺的好女儿。你家中有七个姊妹，一个弟弟，你排行老三。“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在所有的女儿中，你是最孝顺的一个。每次回娘家，甚至只要有顺路车，你都把家里的东西翻个底儿朝天，有一点好吃的，自己不吃也要留着带回娘家去。远的不提，前年春节，女儿单位分了一箱漳州芦柑，你马上想到你八旬的老父亲没几颗牙了，吃这东西最合适。你托人把它带了老父亲，老人家高兴地说多少年没吃上这么好的水果了。1994年9月13日，在你即将赴京治病的前夕，你郑重交待给女儿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你早给老父亲积存好的3000元存单，如果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老父亲万一得病住院，就将这钱取出来给老人应急。还说老父亲一辈子也没存下3000块钱，这钱就是给他存的。

荣纯，你去世后，全家上下都瞒着老人，因你是他最钟爱的女儿，怕他受不了“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打击，直到无法相瞒。老人获知真相后老泪纵横，拿着你给他的3000元钱，怎么也不肯用，说要留给我们的儿子。你走后的那个春节，我带着儿子仍如你在时一样去岳父家过年，真是“流泪眼向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偌大的家庭失去了你，好像少了根顶梁柱。

对弟妹，你又是关怀备至的好姐姐。你一直与姊妹兄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特别是1981年岳母去世后，你便自觉地承担起维系这个大家庭的责任。妹妹们的升学、工作、婚恋你都操了不少心。唯一的弟弟从小身体不好，你对他既是姐姐，又像是母亲，每次来家都是嘘寒问暖，弟弟的每个困难你都牢记在心，尽全力帮助。

对公婆，你是通情达理的好儿媳。我的老家很穷，兄弟姊妹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上了大学，吃“公家饭”。你将心比心，在经济上从来是尽量接济老家的亲人。每逢过年过节，我给父母寄钱，你从没有半句怨言。那时我的哥哥和两个妹妹结婚时购置的自行车、缝纫机等“大件”的花费，还有父亲母亲的棺木、寿衣，这几笔开支，均是这些年从咱俩的工资中节省出来的，前后共计近万元。这对咱们这个靠工资生活的四口之家，决不是一笔小数目。1979年，我带着你这个过门已十一年的媳妇拖儿带女地回到陕北老家。年过花甲的母亲拉着你的手高兴得合不拢嘴。妯娌亲友们都称赞你知书达理、贤淑大度，是祖上积德才修来这样的好儿媳！ 所以，荣纯，你去世的噩耗传到陕北，我的两个妹妹哭得死去活来，伤心了好些日子。小妹妹还千里迢迢顶风冒寒从陕北赶到新疆，陪我度过了那段最为痛苦的日子。

对我这个丈夫，你是贤惠温柔的好妻子。从中学时代起，你就对我有近似崇拜的爱慕之情；结婚后，你一直把我放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这些年来，我先是忙于教学和社会工作，后来走上领导岗位，一直很少顾家，你理解我、支持我。刚迈出校门、不擅家务的你就默默承担起了繁杂的家务劳动和教育儿女的责任。在我任教师、当班主任期间，咱们家刚巧住在通往学生食堂的马路边。常有学生拿了馍馍来家“蹭饭”吃，然后谈天说地到深夜，你从来都是热情相待。我担任新疆大学党委书记和到自治区党委工作后，来家谈事情的人更多，你端茶倒水，笑脸迎送，从无怨尤。常言道：“主贤客来勤。”许多人来咱家，并不是冲着我的地位，而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位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女主人。平日里，你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饮食起居和身体健康。我有点头疼脑热，你就坐立不安，端水送药，悉心照料。而我又是个粗心之人，对自己的身体不大在意，如果没你多年来的悉心照顾，我也不可能一直在工作中保持着良好状态。1984年，有一次我洗脚时一阵眩晕，栽倒在地，当时你吓慌了。后经检查确诊是中度脑动脉硬化。从那时起，你就多了一桩心事，除了每天督促我按时服药外，过一段时间就带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并在饮食等方面给我进行调节。在二十七年的夫妻生活中，咱们相互信任，相互理解，是伴侣，也是朋友。咱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言明的隐私。生活上，咱们总是同甘共苦，从没有在经济问题上发生过口角和争执。荣纯，你真是集众多的良操美德于一身，这辈子你留给我的，是无穷无尽的美好回忆。

荣纯，在大家的眼里，你是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你很好学，学习对你来说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而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

在七纺医院工作时，你曾报考过医学院研究生。我们这一代人从中学到大学学的都是俄语，而那次的外语考试却指定要考英语。你临时突击只得了9分，这件事对你颇有刺激。你意识到要学习国外先进的医学科学技术，看懂国外医学科技文献，就必须掌握英语。当时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可是你的做事风格是：决心一下，绝不回头。你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从头学起：收看电视英语讲座，收听英语广播，由浅入深地阅读英语读物。调到新大医务所工作后，你还订阅了英文报纸《二十一世纪报》，并利用外语系的教师来看病的机会虚心求教。由此而认识的青年英语教师尚老师，每周都来医院一次，给你讲解你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你去世后，尚老师来到家中，向女儿要了你的两张近照，说：“赵大夫是个好人，她去世了我很难过，想要张照片作个纪念。”

你十二岁时肺部曾动过大手术，那一次经历使你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是神圣的、高尚的。从那时起，你就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你当了医生后，深深体会到“医术无止境”，要做一名合格的好医生就必须掌握多方面的知识。人生有涯而学海无涯。你上大学学的是西医，走上工作岗位后，经过一段临床实践，对祖国的传统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觉得中医以它特有的辩证理论弥补了西医“治标不治本”的不足，作为一名医生，如果能够做到中西医结合，肯定可以为患者解除更多的痛苦和烦恼。所以，20世纪80年代初，当振兴中医函授学院开始招生时，你就积极报了名。

学习中医基础理论，首先就要了解《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景岳全书》等这些中医典籍。而要登堂入室，还必须掌握医古文这把钥匙。这对在大学未学过古代汉语这门课的西医专业毕业生来说，决非一件轻松的事。可是你却知难而进，硬是凭着你的顽强、好学和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掌握了医古文，学好了其他相关的八九门功课，并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振兴中医函授学院的结业证。

掌握了中医理论后，你就把它运用于中西医结合的医疗实践中。有个酒糟鼻的患者，经多次进行西医治疗均无明显效果，你运用中医理论，觉得他是胃火太盛所致，建议他服用降胃火的药，用后果然疗效明显。平时你还注意收集许多经过前人临床验证的偏方、验方。你发现地龙浸液可以治疗眼内息肉，就动手挖来些蚯蚓，清洗干净后加以浸泡，应用于临床，效果很好。

你一点一滴积累了不少中西医结合的应用实例，还准备写一篇眼科临床应用方面的论文，可惜你还没能实现这一愿望，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这些年里，你学了西医学中医，学了俄语学英语，学了钢笔书法，又学毛笔书法。至今在我们家中，还保留着一大堆你的各种文凭和结业证书。

在你的学习热情感召下，你周围的同事们，特别是年轻人也开始与你一起学外语、学专业。你在中医函授学院结业之后，医院里又有几位同事报名参加了学习。他们也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使自身得到了完善。

你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凡是集体活动，诸如体操比赛、时装表演、舞蹈演出，等等，你都热心参加。你还用业余时间，学习裁剪、练气功、练剑术等。可惜的是我这个人缺乏“艺术细胞”，一直是个“舞盲”，不能陪你跳舞，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一种遗憾，很对不住你。

荣纯，19世纪法国的伟大作家巴尔扎克曾经这样歌颂过一位医生：“他是一个生命属于大家的人，长年累月忙于减轻别人的肉体痛苦，早已在他身上摧毁了自私的情感。”在我和孩子们眼里，在无数患者眼里，身着白色大褂的你，那么和蔼、慈祥，面带微笑，是个真正的好医生，是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

你调到新大医务所以后，虽然上下班比过去方便多了，但工作量却更大了，还常常值夜班。你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一如往日。有一次值班时，你看了几个急诊病号，等他们走后，你坐下来算账，发现少了两分钱，值班护士也说一两分钱算了，你却心里过不去，反复计算，直到帐对上，心里才踏实。

还有一次，一个患过精神病、已经结业的维吾尔族学生在夜里猛砸医务所的窗户，当时其他值班的医护人员都有些害怕，你却打开大门让他进来了。你用简单的维吾尔语和他交谈，用手摸他的头，还拿出自己作夜宵的面包让他吃，等那个学生情绪不那么狂燥时，就让护士给他打了一支镇静剂。医院的同事都非常佩服你的从容和镇定。

你治过多少病人，我们并不知道。你去世半年后，一天，女儿拿了要修补的鞋来到学校医务所旁边的修鞋摊上，无意中说起自己是赵大夫的孩子，鞋匠抬起饱经风霜的脸说：“赵大夫，我认识的，好人呢！”他提起几年前的一件事。一次，风把玻璃刮掉了，玻璃渣溅到了他的眼里，多亏你及时给他进行眼部冲洗，还给他开了几块钱便宜的药，使他的眼睛很快恢复正常。

对同事，你也是满怀热情。与你同一个办公室的维吾尔族女医生再那甫患了心肌炎。你将心比心，想到自己得病时的艰难，就主动多看些病人，让再那甫大夫只上半天班，以养好身体。

在生活中，你是一个“生命属于大家的人”。凡是和你相处共事过的人，都称赞你是个心地善良、怜老惜贫的好心人。也许是你从事医生这个职业的缘故吧，你对弱者充了同情，总是满怀热情地向他们伸出援助的手。

新大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叫姜慧秀，第一个丈夫早就去世了，再嫁的丈夫是新大的一名工人，几年前又先她而离世。她无儿无女，连个正式户口也没有，生活无依无靠，只有靠捡些破烂来卖维持生计。五年前她去医务所看病碰见了你，你了解了她不幸的身世和眼下的困难后，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此后，你就在各个方面帮助这位老人。大你几十岁的姜老太太尊敬地称你为“妹子”，你心里却把她当做已过世的母亲看待。平时，你常给她送米、送油、送药品、送钱物。你还到处奔走求人，陈述老人的困难，促使学校有关部门落实政策，为老人解决了住处、生活费和冬炭费，使她的晚年生活有了起码的保障。老太太对你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一有点儿好吃的，首先就想到你和咱们的儿子。你临去北京治病前托付给女儿的第二件事，就是让她在你不在期间常去照顾这位老人。

这样的事何止一桩！新大化学系有一位比你小两岁的中年女教师周绍孟，天资聪慧，心地善良，尽管她在教学、科研方面有所建树，但是命运多舛，年轻时她就患了肾炎、心脏病等疾病，后来又在婚姻问题上遭受挫折，一直独身，性格孤僻。你调到新大医务所后，她就常找你看病，久而久之，你俩关系日益密切。你怀着深切的同情心从各个方面帮助她，她也在感情上深深地依恋着你，视你为最亲的亲人，大事小事都来找你拿主意。为了帮助她合理解决住房、职称、科研条件等问题，你一次次找系上和学校的有关部门据理申诉。她常常生病，你也就常常提了东西前去看望她，安慰她，关心她。逢年过节，你还常把她叫到咱们家中一起吃饭。1994年你去北京治病时，她也在四川治病。当她得知你去世的消息，深受刺激。今年元月13日，也就是你辞世的一年后，她也在成都病逝，追随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与你相伴。

荣纯，临终的前两天，你还念叨着远在加拿大的王备戈——你的同事，好朋友。备戈的丈夫申请在加拿大自费留学，按规定辞去了公职，她就带着不到十岁的女儿小爽仅靠自己微薄的工资生活。你经常约了备戈和小爽来家里吃饭，并和备戈一起学英语。备戈也总是在咱们这个家最困难的时候尽力帮助咱们，你俩亲如姐妹。1994年9月13日，备戈从北京打来电话和你话别，次日她就要携女儿飞加拿大和丈夫团聚。得知你患病的消息后，她心里很难过。就在你飞往北京的时候，她也登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在即将离开祖国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祖国、对生长工作过的这块土地有多么眷恋，尤其难以割舍的是这片土地上有着许多像你这样的亲人，有着温暖过她的亲情。她通过越洋电话得知你去世的噩耗时，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继而发出痛彻心脾的嚎啕大哭声……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荣纯，追溯你五十一年的生命历程，你就是这样一个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曾有过“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诗句。荣纯，你的一生，真是如春花一样，纯洁、善良、绚丽多彩；而你的离去，又是那么平静祥和，像秋天最后的一片落叶，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世事真让人难以预料，从1984年9月12日你患心肌炎时做胸透发现了让我虚惊一场的肿块，到1994年9月12日，你被确诊患了癌症，整整十年。时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1994年6月体检时，并没有发现你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后来，又以为你患的是阑尾炎，然而打针吃药，屡不见效，人也一天天瘦了下来。直到9月12日，你被医院诊断为盆腔癌。这个消息对我们全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9月14日，按照你的要求，你和陪护人员一道登上了赴京的飞机。当时，自治区党委代书记刚刚上任，我作为自治区党委秘书长，工作千头万绪，不能亲自陪你去。荣纯，对此你表示了极大的理解，还反复叮咛我，不要思想负担太重，要多多保重自己。当时我心中负疚与感动交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在你赴京治病期间，咱们全家以及你的亲友都为你的治疗倾尽心力。我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挽救你的生命。多年来，咱俩的工资并不高，除了抚养儿女、供儿女上学外，还要赡养双方的老人和接济我老家的兄弟姐妹，手头没有多少积蓄。可为了治好你的病，我即使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再所不惜——你对于我，对于咱们这个家有多重要啊，而没有了你，尘世的荣华又有什么意义！

荣纯，为了挽救你的生命，从自治区党委领导到新疆大学党组织，从咱们两家亲人到所有的朋友们，都尽了最大的力量，这是你亲自经历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从开始治疗到弃世的四个月里，你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组织的关怀，亲友的挚爱和同志们的深情。

荣纯，至今使我感到安慰的是：在你治疗期间，我先后两次来京陪伴你。第一次是1994年11月1日到25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除了陪你四处求医问药外，还陪你饱览了天安门、故宫、圆明园、天坛、八达岭、承德避暑山庄等名胜古迹。那段时间，你精神很好，在承德咱们有时坐滑竿，有时步行，有的时候我都感到累了，你还兴致勃勃。你一直都很喜爱大自然的美景，但多年的辛苦操劳、养儿育女，加上经济不宽裕，你很少有机会旅行游览，这次又是我们一起出游，满足了你多年的心愿。

谁能料到，一个多月后，你的病情就急剧恶化。1995年元月8日，一下飞机，我就赶到你住院的病房。直到这时，我还企盼着能出现奇迹，万万没想到仅仅陪了你四个昼夜，你就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一时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突然打击，此后的几天，头脑里满是你的身影和与你一起生活的无数细节。我后悔来迟了，如果能早来些日子，在你最后的日子里能多陪陪你，心里或许好受些；但又怀疑自己是否来得太早了——你一直以那么强烈的意念在等待着我的到来，如果晚来几日，你也许就会晚走几日.....“心如刀割”、“肝肠寸断”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

荣纯，在你生病期间，我一直设法瞒着正在清华读二年级的儿子，不让他知道你的真实病情，也尽量给刚刚生完小孩的女儿把情况说得乐观些。你突然去世后，我在悲痛之中也担心两个孩子无法承受这个现实。我知道你在北京治病的那四个月里，最牵挂的就是两个孩子，可是一双儿女却未能在你离开人世时守护在你身边，让你最后再看他们一眼，这成了你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大的遗憾，也成了我和儿女们今生今世永远感到内疚和无法弥补的憾事。为了让从小体弱多病、眼下又刚生了孩子的女儿好好休息，尽快恢复健康，不致因见到被癌症折磨得灰黄削瘦的你而难过伤情，你强抑着对女儿的惦念，硬着心肠，一再拒绝女儿赴京探视你的请求。1995年元旦，儿子从学校去看望你，你还嘱咐儿子不要牵挂，等期末考试完了再来看望，一起过春节。没想到，这却成了你们母子最后的一面。其间儿子给你打过几次电话，可因为办事处调整了电话号码而没有打通。元月12日凌晨，你离开人世时，儿子这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前前后后把你对他们的好处都过了一遍。也许是你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吧，在第二天的考试中，儿子如有神助，顺利异常。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最钟爱他的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元月12日，给家中的女儿带去母亲病危的口信，让她速来北京。敏感的女儿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安顿好未满四个月的外孙女，于元月13日乘机来到北京。女儿证实了噩耗后，哭着执意要去瞻仰你的仪容。从医院回来，她反倒安慰极度悲伤的我，说：“妈妈没有受苦，我看她像睡着了一样，她没有走！”

当时儿子正在期终考试，我们决定先不告诉他这个噩耗。遗体火化定在他考完的元月18日。因为担心儿子受不了这个刺激，我们设计了多少种方案啊，在等他考完的那几天里，我的心日夜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元月17日晚，当儿子从她姐姐口中得知你已去世的噩耗时，一下子呆住了，禁不住地眼泪往外涌……这时他才说出：他从小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希望通过勤奋学习，有所建树，有朝一日能用他自己的力量让你过上舒心的生活。因为，在儿子的眼里，他的妈妈既是慈祥的、充满母爱的，也是弱小的，需要保护的。

荣纯，唯一使我和儿女们感到安慰的是；你离开人世时，并未经受太多的痛苦。许多身患癌症的人在临终前都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而你在癌症已到晚期的四个月里，却没有感到多大痛苦。也许是命运对你一生善良的回报，也许是因为你强烈的生的意志战胜了病痛。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你在弥留之际还瘦削和苍黄的面容，去世后的数小时里竟然变得红润，甚至还带着微笑，显得那么安详、恬静，好像只是在人世劳累多年以后做一次时间较长的休息……

为你火化前整容的马燕龙先生，曾为周总理等多位去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整过容。他鹤发童颜，笃信佛教，持斋茹素，德行高超。见了你的遗容后，见多识广的他也非常惊讶，一再说：“这个人心地非常善良，她连离开人世时都不愿让家里人为她难过。”马先生虔诚地为你净手焚香，鞠躬三次，还把带来的观音画像亲手摆放在你的头上方。晚上还特意留下来和我同居一室，劝慰开导我要节哀保重，说按照佛家的说法，你毕生做了很多善事，已“功德圆满”，“成了正果”。

1994年元月18日，你的遗体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火化。用的火化炉也是周总理逝世时特地从日本进口的一号丹炉。吊唁厅前，高高地悬挂着我蘸着血泪为你拟就的一副挽联：

平生宽厚，济贫扶弱，医患救危，慈惠常留众口颂。多少人哀悼斯人难再得，良操美德常与乾坤在。

永世遗爱，敬业勤学，尊夫护子，典范堪作后人师。千百事痛缅往事益伤悲，丹心正气皆同天地存。

这副挽联概括了你的主要品质和美德。但是，荣纯，较之咱们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爱情，人世间的任何文字和语言都显得苍白乏力！鲜花丛中的你，身着古装，面带微笑，端庄安详，真像熟睡的观音菩萨。我和儿女亲吻了你的面颊，与你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元月20日，我与儿女捧着你的遗像与骨灰回到乌鲁木齐。走时还是满怀希望的你，回来时却是萧索的一抔灰尘，这无情的现实让人怎么能接受啊！

元月22日的追悼会上，在低回的哀乐声中，丈夫哭贤妻，弟妹哭姐姐，儿女哭慈母，医院的医护人员哭失去了你这么好的同事，多年的同窗哭少了你这么真诚的挚友，晚辈们哭阿姨，学生们哭师母，病人们哭他们心中天使一样的赵大夫……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都在用最真诚的悲痛和最纯洁的泪水在共同悲悼着你的离去！荣纯，你走得太急太急了！

一生中有多少美妙欢乐的时光啊，但往往又是消失得最快最突然的！

一年多来，我曾试图用繁忙的工作来填满自己的时间，曾试图用读书来冲淡心头的哀伤，然而你工作、生活的每一处地方，你用过的每一件器物，无不使我想起咱们曾经共同度过的美好岁月，曾经共同拥有过的忧伤和欢乐……

1996年元月12日，是你辞世一周年的日子。元月6日，我和泪写下了下面这首小诗：

识君时节春意浓，神形相随影难分；

待到更重晚情时，癌魔逼君去匆匆；

抛洒热泪滴滴血，思君觅君梦魂中；

缘尽曲终情未了，但愿来生早相逢。

元月12日这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我和女儿以及你的几位生前挚友顶着凛冽的朔风来到安放你骨灰的燕儿窝寝陵，献上你生前喜爱的鲜花与我们深深的思念。

荣纯，“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曾是你我心中共同的誓约。现在，紧挨着你的骨灰盒，我已为自己预留了一块地方——有朝一日，等到我也走到生命终点时，我也将来到这里，与你永远地相伴.......

1996年9月10日刊载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