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故事

鸡鸣村角

七月十五不安宁啊，团坪峪里炸了营啊，拖拉机翻沟岔子啊，扎起担架抬小红啊。………………。 这段顺口溜，记载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四十多年过去了，顺口溜中叙述的那段往事，仍然历历在目，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难以忘怀。 顺口溜中说的“小红”，是我们团坪峪村的首任拖拉机驾驶员，他姓余，小红是他的小名。他的驾龄很短暂，只有短短的四小时！可就在这短短的四小时内，就发生了一件团坪峪村史无前例的事儿。本文叙述的就是那件事儿的来龙去脉。 我的家乡团坪峪，地处边远山区，七十年代末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经济不发达，老百姓的生活很贫困，集体经济也很薄弱，拖拉机在老百姓眼里是个稀罕物件，方圆十里八村，有拖拉机的只有柴山大队。 七九年的春天，在全县库区移民工作会议上，县移民办公室的段维仁股长宣布——奖励给团坪峪大队一台拖拉机，只要县农机公司购来车，村里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把拖拉机开回来。 大队党支部书记是我的三叔，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后，全村人都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乡亲们奔走相告，——咱们团坪峪马上马的就有拖拉机了！ 团坪峪村，三面环山，一面是水。外出到沂水县城只能走双桥、倒马涧，道路崎岖难行。要去黄山公社驻地办事，也得爬两道山，越一条河，一溜羊肠小道，山路弯弯。山里人外出，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只能靠步行或推独轮小车，勉强能骑自行车。乡亲们吃尽了交通不便之苦。 如今拖拉机要进村，必须得修路！三叔就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吆喝——老少爷们啊！都去修大路啊，大路修不好啊，蹦蹦进不了庄啊！谁家不出工啊，捞不着坐蹦蹦啊（那时乡下人都把拖拉机俗称为蹦蹦）。乡亲们很受鼓舞！男女老少齐上阵，削高填凹，拓宽取直，只用了五天的功夫，就修好了一条三华里的机耕路。沿此路西行，就可以经柴山翻双崮，绕路到达崔家峪，也可以转头向东，到黄山铺、沂水城了。 修了路还不算，村里还在大队办公室的旁边，专门盖了一间车库，安门配锁，只等拖拉机进门安家。 在那个自行车都很少见的年代，能给集体开拖拉机，是村里的小青年们都很向往的差事！支委会开了半晚上，最后就选定了小红。 小红属狗，比我小一岁，中等个，四方脸，模样儿乖俊，还没有媳妇呢！论庄亲我得叫他叔。 小红的爷爷是团坪峪村最早的共产党员，战争年代就是村里最早的党小组长。大队党支部选择小红当拖拉机驾驶员，除了小红年轻力壮，未婚事少，根正苗红、热爱集体外，最主要的还是小红善钻研，很技巧，接受新生事物快。 小红技巧，这里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其一，村里放电影，名曰《地道战》，小红只看了两遍，就能把高老忠敲钟的动作模仿的维妙维肖。他两手握拳挎于腰间，迈着小碎步，低头小跑几步，再抬头小跑几步，嘴里哼着《地道战》中的那段经典音乐，哩哏……哩哏哩哏哒吭，哩哏哩哏吭……吭吭吭……。众人所见，无不佩服！我曾经跟他学了三次，怎么也不行！其二，小红能用两块木头板儿，制作出土造卷烟机！把纸条儿铺在木槽上，撒上烟末儿，一推一粘就能卷出一根烟卷儿。 小红拿着大队开的介绍信，去公社的拖拉机站，学习了一个月的拖拉机驾驶技术。 小红学成归来，技艺在身，还学着城里人的架步，把原来的小平头，理成了时髦的大分头，微风一吹，头发丝儿就一飘悠！伙伴们羡慕不已，他那高兴劲儿也溢于言表。就胸有成竹的跟要好的伙伴们说——找对象就找焦淑红那样的（电影《艳阳天》里的团支书），小菊那样的我不稀罕！嘿嘿！厉害吧？小菊可是俺村第一美女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全村人翘首以盼，等了仨月，拖拉机梦终于成真！ 农历的七月十五日上午，由柴山村里的拖拉机驾驶员小杨和小孔帮忙，把县里奖给俺村的拖拉机开进了村！嘣嘣嘣嘣的马达声，惊动了小山村，全村老少一大帮子人，都来到村头看新鲜呢！ 小红正式走马上任，当起了团坪峪大队的拖拉机驾驶员！ 那天中午，小红特地用香肥皂，把自己的大背头洗了两遍，还把大分头梳理成偏分型模式；穿上了平日不舍得穿的“若白”色褂子，脱下了土造凉鞋“皮垫子”，换上了锃光瓦亮的塑料凉鞋。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一派精神焕发的模样儿。午饭都没顾得吃，就来到了大队办公室。 在小杨小孔的帮助下，小红拿起摇把子，就开始发动拖拉机，一股黑烟冒出来，拖拉机就嘣嘣嘣嘣响起来！ 挂挡，加油，起步！小红把拖拉机开到了大队办公室前边，第三生产队的打麦场里，他要在这里进行练习。 三队的麦场面积不是很大，最多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麦场的东北角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柿子树，麦场东边是一道高地坎，地坎下是永昌爷爷家的菜园子，而麦场的南面是一道两人多深的河沟子，那年天旱，河沟里没有水，就成了一道干沟岔子。 小红开着拖拉机在麦场上转圈儿，场边站了一圈看热闹的半大孩子。车轮旋转，马达隆隆，欢声阵阵；驾驶座上的小红长发飘飘，笑容可掬，团坪峪村头的南场，就成了小红展现的舞台。 小红的拖拉机转了一圈又一圈，驾驶的越来越熟练，最后就能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一只手时不时摸拢一下大背头！ 小红开着拖拉机在麦场上得意洋洋，场边看热闹的孩子们就眼馋，小红就让小孩子们爬上拖拉机斗子，拉着他们转圈。孩子们在拖拉机斗子里高兴的手舞足蹈，一片欢笑。 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正好是周四，那年我还在中峪联中教学。下午放学回家，当我和村里的同学们来到村头南场时，也在此驻足看热闹。看着看着，有几个学生就按捺不住了，也想去坐坐拖拉机过过瘾。我就对学生们说——小心一点啊，别掉下车来跌着啊！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吉利，唉，真是一个臭嘴子！ 可蹲在一边的三叔，听到我这不吉利的话后，突然间就脸色一沉，马上让小红停了车，把拖拉机斗子里的几个小孩撵下了车。有个叫来有的小孩不想下车，还被三叔拧着耳朵揪了下来。三叔嘱咐小红，从这以后，练车时不准任何人坐在车斗子里！ 拖拉机斗子上里小孩被撵下车后，小红开着拖拉机继续绕着打麦场转圈。我们就继续在一边看热闹，拖拉机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们眼巴眼的看到奔跑中的拖拉机，斜愣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就不见了——翻到麦场南边的沟岔子去了。 我们一伙人急活活来到沟沿一看，那台拖拉机已经四个轱辘朝天了，小红也被压在了拖拉机下面，只露着两条腿，吆喝也不搭腔，生死未卜。 三叔脸色惨白的跑下沟底，钻到小红身边，伸手去摸小红的头脸，又抱又拉的想把小红拖出车底，可小红的身子被拖拉机方向盘卡的死死的，动弹不了，怎么也拖拉不出来！ 三叔一溜小跑，来到了大队办公室，打开了高音喇叭，张口岔气，声嘶力竭吆喝上了——老少爷们啊！赶紧拿着家什来南场啊！咱那拖拉机掉沟岔子了啊！快来抬车救人啊！ 高音喇叭一响，那惊乍乍的吆喝声传的很远。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天下午，三个生产队都收工早，乡亲们都在准备敬天敬地祭祖上坟呢！三叔的吆喝声，让全村“炸了营”！人们纷纷拿着家什涌到了南场。那手中的家什五花八门——有拿镢头铁锨的，有扛扁担磨棍的，有持铁锹的，还有捎着绳索的……。 小红的父亲全友爷爷一到现场，就惊呆了，一腚坐在地上，撇悠了三撇悠嘴，就嚎啕上了！——红哎！呜呜！ 三叔招呼着众人，杠子撬，铁锹翘，绳子拉，肩膀扛，胳膊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让拖拉机四个轱辘着了地，也把小红拖了出来。此时的小红，蜷曲在沟岔子沿上，两腿乱蹬揺，手摸拢着肚皮，哼哼吆吆地喊疼！ 全友爷爷一看小红没缺胳膊少腿儿，还会乱哼哼，就开腔骂上了——孬熊啊！你个私孩子啊！村里这么个大家当啊，让你祸害了啊！说着说着，还赶上前去，要去踢小红！被大伙拉住了。全有老汉曾经当过生产队里的保管员，是个热爱集体的好社员！ 刚刚还锃光瓦亮的拖拉机，现在惨了——车灯破了一个，方向盘扁了，车盖子凹了，烟筒歪歪了，油箱扁扁了，水箱漏了水，全身上下少皮没毛的，只剩下车斗子还算囫囵。 拖拉机毁了，驾驶员伤了。三叔知道轻重，当即按排人扎起了四人抬的担架，挑选了村里最壮实的八个青壮年劳力，抬着小红去医院！ 小红躺在担架上，被八个壮汉两班倒替着，奔波了仨小时，直到晚上八点多，才来到了三十五里外的沂水中心医院。 十五的月亮圆又圆，月光下的团坪峪不宁静，人们仨一堆俩一团的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拖拉机毁了的事儿。 崭新的拖拉机，刚开到村不到一天，就机毁人伤！那天晚上，三叔蹲在院子里，抽了两盒荷花牌烟卷儿……。快鸡叫的时候，从医院返回的人，传来了消息——小红的伤势无大碍，只是一根肋巴裂了缝，前额磕破了一块皮，蹭掉了一缕长发，这是后话不提。 　　值得庆幸的是，全村人心中的宝贝疙瘩——那台12马力的泰山牌拖拉机，又修好了！ 修拖拉机的，是村里的滕向庆爷爷和王兆田大叔。 滕向庆爷爷是沂蒙冶炼厂的工人老师傅，王兆田大叔在跋山渔业联营开机船。七月十五中元节，他们都回老家祭祖，正好遇上了这档子事儿。村里的拖拉机毁了，他们俩人很撒急。俩人就请了假，为村里修拖拉机。俩人忙活了三天，拆拆卸卸，敲敲打打，焊焊补补，涂涂抹抹，那台拖拉机尽管带着疤痕，可又能“嘣嘣嘣嘣”上路了！ 此时，小红还躺在中心医院的病床上，孜孜不倦的学习拖拉机驾驶技术理论呢！拖拉机翻沟里后，乡亲们就议论说，小红技术不过硬，还嫌他嘚嘚瑟瑟不沉稳。 大队党支部就研究决定，聘请开机器船的王兆田大叔回村，担任了村里的拖拉机驾驶员。 …………。 村里的这台拖拉机，是当时村里唯一的现代化运输工具！为乡亲们带来了极大便利！它——拉土拉沙拉石灰，拉砖拉水拉化肥，拉了庄稼拉水泥，拉着公粮下沂水！用村中老人胡汉文姥姥的话说——不吃草，不吃料，铁把子一摇嘣嘣的跑！真好！ 不仅如此，这拖拉机还可拉人！公社里开个三级干部会了，全村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一齐坐上拖拉机，兆田叔拉着他们，吃顿饭的功夫，就能到达二十里外的公社驻地黄山铺！省力又省时！邻村的人都馋的活急。 有段顺口溜曰——地级干部两头平，县级干部帆布篷，公社干部“130”，大队干部嘣嘣蹦！“嘣嘣嘣”就是拖拉机！这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哩！ 我也托了拖拉机的福！八十年代的时候，庄户人家过日子，家家户户都喂猪，一年到头卖猪的时候，就得用小推车推着肥猪，起早贪黑，翻山越岭把猪送到二十多里外的黄山铺公社食品站出售，有时候还要送到三十多里外的沂水县城。 那年秋天，出现了“卖猪难”。我村分了四张“猪票”，我幸运的得到一张，天不明，就伺候猪吃饱喝足，撵到村头，把猪拖上兆田叔的拖拉机。四头猪躺在车斗子里，主人就坐在车帮两边。经柴山，翻双崮鞍，过下泉村，越松林村，中途遇大雨，猪成了“落汤猪”，我们成了“泥猴儿”，碾转四十里，才来到黄山铺食品站。四头猪儿很委屈，我们却很乐哈——少出多少力啊！ 那台拖拉机，在村里待了不到四年就走了。 八三年夏天。集体的好多生产资料都分到了农户，那台拖拉机作价两千元，就被柳泉村的一位“有钱人”买走了。拖拉机离开村头的时候，好多乡亲们都有点恋恋不舍，不想让它走！可村里的乡亲们真的拿不出那笔钱！真的！那时候真的很穷！ 那台拖拉机的首任驾驶员小红，也在几年前走了！让人遗憾的是，小红走的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近六十年，没有娶上个媳妇。那怕娶个比焦淑红模样差点的也行啊！可最终真的没有娶上！唉！ 岁月轮回，时代变迁，今天的团坪峪，青山绿水美如画，山村旧貌换新颜！昔日草屋变楼房，村中广场真漂亮，大街小巷通了硬化路，小汽车能开到家门口！在改革开放的春风荡漾下，小山村富了！小山村美了！ 如今，拖拉机已经不再是稀罕物，今儿再叙说拖拉机的故事，是对过去的思忆，也是对那段时光的感叹！在历史的长河中，那是一段贫困艰难的岁月！也是一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艰苦奋斗，奋发向上的创业年代！时间再久远，也永留存在我们的心田里，铭刻在我们的脑海中。 山脚的河边，就是拖拉机翻了的地方。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