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魂,海魂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受过穷的人,都有恋物癖,不舍得把自己的物品随手扔掉。</p><p class="ql-block"> 挨过饿的人,都有恋食癖,不舍得把碗里的食物随便倒掉。</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个对物品、食品及其珍惜的人。凡是自己用过的,都不舍得扔掉;凡是看见街上卖蒸馍的,就想买两个带回去。我娘说我,这孩子是穷怕了,饿怕了。</p><p class="ql-block"> 高中时候读过的书和笔记都还放着,大学的课堂笔记一个字都没少,经年的旧杂志,例如《小说月报》,从1980年起,一年装订成一厚本,自己用锥子打眼,自己用粗线连接,再用牛皮纸粘上个封面,满满的几十本,舍不得卖废纸。</p><p class="ql-block"> 家里乱乱的,和拆迁现场有一比,“地主”的富有,全是破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p><p class="ql-block"> 该是把夏天的衣服收拾起来的时候了,一件短袖的海魂衫,让我再次犹豫了许久许久,断舍离的果断和不舍的思绪又进行了激烈的斗争。</p><p class="ql-block"> 我试着把海魂衫穿在身上,竟然还能穿上,照照镜子,精致得短小精悍,把肚子上一轱辘一轱辘肉完美的线条出来,这算是“腹肌”吧。</p><p class="ql-block"> 没再脱下来,今天穿一天,洗洗肯定不会断舍离了。</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的陪伴,整整五十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上高中是1971年,暑假期间,当教师的大姐放假回来了,那时她每月23块钱,知道我要上高中了,给我买了一件城市孩子才有的短袖海魂衫。</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穿着那件海魂衫去上高中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高中只上两年,两年能穿海魂衫的日子里,我都穿着。</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当年我穿上海魂衫是什么样子,但一件很时髦的衣服给人的自信,是每个人都有过的。</p><p class="ql-block"> 学霸加上青春痘的活力,如果不是有一块抹不去的“家族”留下的黑斑光环,高中是不是就早恋过几次了。但就在阴影中,依然有个想“教育好”我的女孩子,曾经试图拯救我的灵魂,最终发现那块黑痣,是生成骨头长成肉的,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于是就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只是抄抄我的作业后,扬长而去了。</p><p class="ql-block"> 穿着那件海魂衫,学校运动会拿过八百米的冠军;另两个伙伴也去买了件海魂衫,篮球场上,三个海魂衫成为一道风景线;明月夜和同学一起背着书包翻墙去学校旁边的生产队菜地里“采摘”西红柿,被同学的亲爹轻松抓住,同学的爹指着我的海魂衫说,这件衣服月亮底下老远老远就看见了,你俩就是个傻蛋。</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海魂衫,虽苦,但有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高中毕业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高中毕业后,当兵的最风光,都是家里有人物的。上班的也神气,留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下乡的没看见豪情万丈,背着行囊去了知青点。倒是我和另一些土生土长的同学,从土里来,再回土里去,没啥想法,也没啥理想,想了也是妄想,回去很正常,唯一抓紧的事,是回去赶紧找媳妇吧。</p><p class="ql-block"> “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这是《朝阳沟》那村里王银环可以干的事。</p><p class="ql-block"> 在俺村那是不行的,俺村当时,也许延续到现在,许多悲哀就在于“人家咋做”可以,而你却不能“咋做”。</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许多时候是不能再穿了,庄稼地里的活,进去是要把自己裹严实的。割麦子,你穿着半截袖试试;锄玉米,你穿着短裤试试。那都是一种酷刑。</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成了礼服一样,没有遇见值得“礼”的机会,就成了一件摆设。</p><p class="ql-block"> 劳作之后光膀子坐在地头,海魂衫再没有篮球场,也不在梦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倒是有一件与海魂衫有关联的事情,很值得说说。</p><p class="ql-block"> 媒婆给陶国强介绍了一个南乡的姑娘,要来看“家庭”。家里和陶国强当然得准备一番,陶国强给我说,穿穿我的海魂衫。这当然是必须的,俺俩一起光屁股长大。</p><p class="ql-block"> 南乡姑娘来看家庭相亲那天,陶国强就是穿着我那件海魂衫和他媳妇见面的。这是我的海魂衫最体面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下午,相亲的带着红包满意而归。客走主安,陶国强父母赶紧把钟表、自行车、缝纫机等物品物归原主,可陶国强却穿着我那件海魂衫不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街上美滋滋地显摆这个媳妇多漂亮。</p><p class="ql-block"> 陶国强穿了六七天,他娘才把海魂衫从他身上扒下来,洗了洗,物归原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5年8月发大水,灾后要修白龟山水库下那条渠。</p><p class="ql-block"> 背着条被子,带着那件海魂衫去修渠了。白天,挖渠底的淤泥,我当然是渠底下淤泥中的那些人,别的人是可以在岸上的。晚上,跳水库下的渗水渠里把自己洗干净,然后集体挤在一个村子外边的烟炕里睡觉。</p><p class="ql-block"> 老农民是有经验的,睡觉的办法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这样不会有小动物爬身上并藏起来。我那样子睡不着,就穿着那件海魂衫睡。天亮了起床后,把海魂衫脱了塞被子里,晚上再穿。</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子在外边住了二十多天,修好渠完工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二姐给我洗海魂衫的时候,惊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两侧缝在一起的那两条线上,爬满了虱子。我二姐坚持要给我扔了,我娘不让。</p><p class="ql-block"> 烧了满满一锅水,把那件海魂衫烫了烫,具体情形,暂不描述了。</p><p class="ql-block"> 晒干叠起来以后,我不想再穿它了。</p><p class="ql-block"> 一放就是三年。</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魂飞魄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8年,我背着行囊去上学,作为家当,我又把海魂衫装进了行李里。</p><p class="ql-block"> 一件两个兜的军干服,一件中山装,是外衣;一件海魂衫,一件秋衣,是内衣。</p><p class="ql-block"> 球场上打篮球,海魂衫跑起来;早晨的操场跑道上,海魂衫飞起来。</p><p class="ql-block"> 没课的时间里,蜷曲在床上,捧一卷书,海魂衫闻到了多少味道,基督山伯爵的海风,战争与和平的硝烟,都在海魂衫上留下了印记。鸿门宴的酒,李白的酒,梁山的酒,弥漫过海魂衫的夜。窦娥的冤,红楼的悲,周树人的孤独,也都浸淫过海魂衫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四年后,我又把海魂衫装进行囊的最底处,上边压上层层书卷,随我一起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的每一道蓝白相间里,都神采飞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女儿呱呱坠地后,我夏天里还穿那件海魂衫。</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上,又有了奶香和尿骚混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女儿三十多岁了,看见那件海魂衫,就能想起自己躺在海魂衫那怀抱里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1984年后,我穿不上那件海魂衫了,28岁,就提前进入了肚子鼓鼓的油腻中年。</p><p class="ql-block"> 搬了几次家,每次我都带着那件海魂衫。</p><p class="ql-block"> 在企业工作那几年,企业里发放的劳保福利,工作服、雨衣、雨鞋、手套等,连包装都没打开,就给老家的人了。那件海魂衫,是放在心底的珍贵。</p><p class="ql-block"> 后来该有的逐渐都有了,西服革履的挂着。并且听从指挥穿衣服,每次有通知的时候,后边都会标注需要不需要穿正装,隆重的时候穿黑西服打领带,轻松的时候穿黑夹克白衬衣。后来发现,其实越是轻松的穿着夹克的时候,说的反而是最重要的事。</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再也穿不上了,也没机会穿了。</p><p class="ql-block"> 我就把那件海魂衫叠好,放在挂着的西服、夹克的下边,每当去取西装和夹克时,就能一眼看见那件海魂衫,那蓝白之间经历过什么,时时能让我看见自己是从哪里走来的。</p><p class="ql-block"> 海魂衫,有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萧瑟秋风今又是。</p><p class="ql-block"> 今年夏衣该收起来了,那件海魂衫我竟然还能穿上。</p><p class="ql-block"> 脱下来的时候,只听得有撕开的声音,我认真翻了翻衣服,发现当年满是虱子的接缝已经开线了,并且当年很厚实的布,已经稀薄的透亮了。</p><p class="ql-block"> 50年前的一件衣服,布料透亮了,50年后的人,也透亮了。</p><p class="ql-block"> 那蓝白相间的界限仍很清晰,穿衣服的人,也从不跨越和混淆蓝白之间的界限。</p><p class="ql-block"> 这件海魂衫,是有灵魂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