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肉》

鲍志强

　　想起来，那年我五岁。已经是四十好几年之前的事了。

那年，大概也是八月这个季节，一天傍晚我一个人捧着个小碗坐在门槛上吃晚饭，碗里盛了一些红薯和些许米饭，母亲做了两个菜，一个辣椒、一个茄子。那个傍晚，西天红霞掩映，村头蝉鸣蛙啼，我正狼吞虎咽着，突然一下咬着腮帮，口里流出了血，我不禁哇哇大哭起来，母亲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看究竟，了解情况后便抱着我安慰我：“我儿可怜，好久没吃肉了，明天就去买肉吃。”那时我们农村有个说法，一个人如果很久没有吃荤的话，吃饭时就很容易咬到自己的腮帮子，当然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科学根据。

那晚母亲把我叫到房间里，拉着我的手说：“崽，明天娘一早要到生产队里出工，家里还有半斤的肉票，这个月你爸的钱还没有寄到，家里只剩一点点钱，明天一早你到石咀桥公社的食品站去买半斤肉，相信你可以办好的。”。那时我才五岁，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对我寄以这么大的厚望。在母亲面前我点点头，其实我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有一两个月没有吃肉了，为了能吃上肉我一定要去试一试的。母亲见我点点头，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肉票，然后又找出几张纸币，那时我还没有读书，自然是不识数字的，母亲告诉我这是半斤肉票和五毛钱，肉是九毛六分钱一斤，还能剩两分钱，再到旁边的供销社买盒火柴回来。母亲说明天到公社食品站买肉要早，全公社一星期里星期二和星期五两天各杀一头猪，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晚上我便早早的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五点出头一点母亲便喊我起床，早饭还没那么早，母亲便给我吃了一只前一天晚上留下的红薯，我攥着母亲给我的半斤肉票和五毛钱便出发买肉去。公社食品站在石咀桥，离家三公里左右，倒是有一条可以通手扶拖拉机的泥沙路，翻过三四个山坡也就快到了。昨天晚上下了一阵雨，又起得早，天气还是有一点点凉，母亲给我穿了一条长裤、短袖汗衫和凉鞋，有一点点凉但还能将就，毕竟过一会儿天气就热了。因为很早路上还没有什么行人，这条路母亲带着我已经走了很多次了，但我一个人走还是第一次，不免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翻过第一个山坡，正一个人走着，突然路上对面跑过来一只大狗，狗在离我十米开外停下来抬头看着我，我也呆在那里看着它，虽谈不上对峙，但我心里有些害怕起来，心想它如果过来咬我该怎么办？大狗抬头看了我半天，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我想开始它是不是觉得大清早的在野外碰到个几岁的小孩很奇怪？这小孩穿得也算周整，不像个逃荒或者和父母失散已久无家可归的，那他怎么会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呢？可能它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最后觉得它也没有义务收留我，后面它似乎冲我点点头，好像是让我自己好生注意早点回家，然后嘴巴里噫呜了几声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我便继续赶路。等我翻过第二个山坡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因为没带伞回家去拿也已不可能了，还好不远处有个尚未完全拆除的瓜棚，上面还有些茅草盖在那里，我便急急忙忙跑到茅草棚下面躲雨。一刻钟左右雨便停了，我便又继续赶路，下了雨泥土路上就有些滑了，我穿了一双凉鞋，踩在软土上一下滑倒了，脚上、鞋上、裤脚上、手上便粘满了泥土，爬起来我索性脱了鞋打着赤脚赶路，走了几百米路边有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有几块村民用来洗衣用的石板，我便蹲在石板上用水洗鞋、裤子和手上的泥，还好肉票和钱都还在。这时有位没见过的别村的奶奶过来洗衣服，以为我一个人在嬉水，便大惊失色的喊起来：“哎呀，天哪，这是哪家的小孩，要掉到水里了怎么好哦”。她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帮我把凉鞋和裤脚上的泥洗掉了，然后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是鲍村的，听说我是去食品站买肉的，她又一边嘟囔着：“大人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崽里子出来做事，路上要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谢过这位不相识的奶奶，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再走了一公里左右就到了公社的小街上，食品站就在小街的中间，说是小街只不过是一条铺了些沙石的稍微宽敞一些的路，连水泥和沥青也没有铺，坑坑洼洼的，其实那时乡下连钢筋水泥都是很少见的。小街上的两边稀稀拉拉的有十来栋砖瓦房，这就是当时全公社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食品站的两边分别是供销社、铁匠铺、棉花铺、信用社等单位，因为时间还早都没有开门。我到食品站门口应该就是早上六点左右，食品站门口已经坐了几个也是买肉的人，小街上其它地方偶尔走过几个早起的街坊。等在食品站门口那几个买肉的都是大人，他们看见我一个小孩这么早过来满是好奇，便七嘴八舌问起话来。

“崽里，哪个村的？”

“鲍村的”我说。

“来这里做么事？”

“来买肉”

“你这么小长得还没有猪高，等下给你一刀（一块的意思）肉你背得动么？”他们哄笑起来。

我一下弄了个脸红，便喃喃自语“我娘让我买半斤肉，不是一刀肉”。

他们又问：“买肉要带票带钱的，你空手来买不到肉的，票和钱带了啵？”

我把票和钱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攥在手里给他们看，说：“带了，我娘给我了”。

“那好，崽里要把票和钱都管好哈，落（丢了的意思）了今天买肉就买个狗谎（买不到的意思）了”。

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又来了几个买肉的，食品站门口便集起来十几个人，一时便家长里短的热闹起来。大概七点左右的时候，食品站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中年男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来，大家便连忙围着他打听起来，

“江师傅，今天有猪杀啵？”

“江师傅，今天杀的是黑猪还是白猪啊？”

“江师傅，今天是一头瘦猪还是肥猪？”

“江师傅，今天几点钟杀猪啊？上昼屋里还有事。”

……

这我才知道食品站负责卖肉的师傅姓江，只见他不耐烦的说：“嗨嗨嗨，你们吵吵什么？人都被你们吵醒了。今天杀头白猪，不肥不瘦，估计一百几十斤肉吧，等我洗把脸吃了早饭就开始杀猪。”这时便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说去食品站院子里看杀猪，我觉得杀猪好玩，便一半主动一半被裹挟在队伍里跑到院子里等着看杀猪。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江师傅打着饱嗝来到院子里，后面跟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小伙子，听旁人说是江师傅徒弟小马。小马按照师傅的吩咐，准备好了猪盆、绳子、杀猪刀、木盆（装猪血用）、两条板凳，他们师徒二人便去猪笼里拉猪。不一会儿，江师傅便用绳子套住了猪脖子把一头白猪拉了过来，徒弟小马用手拽着猪尾巴，一时间猪的嘶叫声便传遍了这条本不大的小街，围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师徒二人用力控制着这头猪，将猪抬到两条长凳上，可能是长凳小马没有放稳，师徒二人一下连猪带凳倒在地上，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起来，有人便大笑说：

“江师傅，你们早上粥没吃饱吧？”

“小马，你师傅昨晚和师娘睡得太晚了吧？”

人群中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有两位连忙过去帮忙，终于弄妥帖了，猪也杀好了。小马打来几桶开水倒进猪盆，给猪泡了澡剃了毛，江师傅便熟练得把猪分解好了，今天这头猪的确是不肥不瘦，净肉一百二十多斤。我正津津有味看着，突然发现身边围观的人没几个了，仔细一看刚才围观的人都跑到食品站门口的肉摊前面排好了长队，我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懊悔起来，怪自己玩性太重，起了个大早结果赶了个晚集，等我跑到外面排好队发现自己前面已经有二三十个了，我不禁又担心自己今天能否买到肉，否则白忙活了，吃不到肉不说，回家了肯定还要挨母亲的骂。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心里一边还在忐忑着，这时过来一个十五六岁大男孩子，径直走到我面前用手把我往后面一拉插到我前面，嘴里说“崽里子来凑什么热闹，走开一点。”他比我高一大截，我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的，想想今天的遭遇我不免满腹委屈，不禁流下泪来，这时前面有两个大人为我打起抱不平来，“这个崽里也是来买肉的，他很早就来了。”那个大孩子听旁人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的排到我后面去了。

一会儿，江师傅和小马把所有的猪肉和内脏都抬出来放在肉铺板上，排队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江师傅，帮我留六斤肉哈，要后腿上的，我亲家一家七八个人来过门，要是没有好肉招待，明年正月里我儿子的婚事弄不好都要打赖皮（不成功的意思）”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伯喊道。

“老江啊，请求你帮我留半斤猪肝哈，我老娘病在床上摇头半个月了，屋里两三个月没有见到腥（荤菜的意思），我买些猪肝回去给老娘煮点猪肝汤喝”，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红着说，一看就知道他家境是很窘迫。

“那是应该的，病人要紧，那我今天就不买猪肝了，买只猪脚吧”，有人附和道。

“江师傅，给我留四斤肉，要腰上的，肥肉多点可以炸油，孙子今天做周岁，屋里办了四桌饭。”一位奶奶发话了。

“老江啊，两只猪腰子给我哈，近来腰软没力得厉害，走路也不方便。”一位三十好几的中年男子说道。

“你腰软，怕是和你老婆被窝滚得太多了吧？”江师傅笑着应承。

人群里一下又笑声一片。

正说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大伯急匆匆的走过来，“江师傅，公社书记说今天县里要来一批人到公社检查工作，今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安排几桌饭，书记说要弄20斤肉。”边说他边拿出一张条子递给江师傅，说是公社书记亲自批的条子，江师傅看看条子抓抓脑袋说：“大家都少买点哈，今天的猪小肉不多，尽量每个人都能有点，否则有人今天就要白跑一趟，下次杀猪要等好几天了。”

你一斤肉，他半斤猪肝，排在前面的人拎着用稻草绑的肉，或多或少，或开心不已，或心有不甘，一个个分别走了，砧板的肉也越来越少了，我踮起脚来望砧板上张望，心里乞求能为我留下半斤肉来。等轮到我了，砧板上只剩下一只猪尾巴和一只猪耳朵，我后面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江师傅看看我们两个，便问我“崽里，你是哪个村的？”

“鲍家的”，我答道。

“你老子呀娘是么人呢？”他又问到。

“我娘是任英”，我回答说。

“哦，你是任英的崽，哎呀你娘怎么会交代你这么小的孩子过来买肉啊？”他问道。

“我想吃肉”，我一边回答一边忍不住流下眼泪，因为肉没有了。

看见我流下眼泪，江师傅连忙安慰我说，“毛，莫哭，这猪尾巴和猪耳朵也是肉啊，你吃了猪尾巴以后就会头摆尾巴动，会很聪明的，如果吃了猪耳朵以后就会耳听八面风，很听老师和父母的话，以后会有出息的哈”。

听江师傅这么一安慰，我便止住了眼泪。后面那男孩子说话了，“如果你选猪耳朵那就剩个猪尾巴给我，如果你选猪尾巴那就剩个猪耳朵给我”。想想还是猪尾巴肉要多一点，我便选了猪尾巴，江师傅给我用稻草把猪尾巴绑好了，结好账便是上午快十点了。八月上午的十点已是烈日当头，酷热难耐，怕猪尾巴晒馊了，我便急急忙忙的拎着这半斤左右的猪尾巴往家里赶，烈日下因为没有遮拦，回到家门口我已是油浸老鼠（形容热得满身是汗，就像老鼠在油缸里浸过的样子）。进到家里，母亲也刚好回来，看到我拎了一只猪尾巴便问我猪肉呢？我便一五一十的给母亲做了彻底的交代，听我说完，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说：“猪尾巴也是肉，人总是有第一次的，以后就有经验了，还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在家千般好，出门半步难，以后出远门更难。”自从有了第一次购物的“成功经验”，以后家里要买些比如肉酱油米醋盐糖味精什么的，母亲都是让我去公社（后来是乡里）街上操办，后来到县城和外地读书以后就慢慢干得少了。

　　这几天刚刚开学，我不禁又想起儿时的一些事情，四十多年过去了，无疑那次买肉的经历是令人难忘的。特别是母亲讲得那句话“在家千般好，出门半步难，出远门更难”，我还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