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造七级浮屠

远去的飞鹰

<p class="ql-block">  每年的夏天总会传来一些令人沮丧的坏消息。这些坏消息其中就有一些花朵般的少年儿童因溺水而身亡。我从小在衢江边生长发育,与水亲密无间,对水的印象无限美好。我脑海里的水,蔚蓝清澈,浩浩汤汤,温柔无华。但水有时也和人一样,有着多重性格,让人捉摸不定。它温顺柔和的表面,既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焦躁诡异,又能变得烟波妙曼,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还能看似风平水静,不动声色,却绵里藏针,暗藏杀机。</p><p class="ql-block">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先后救过三个人,并且都与水有关。我不知道他们如今在那里,更不知道他们现在干什么。他们都好吗?他们还会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惊魂时刻吗?我通通都不知道。我救的其中二个人父亲、母亲是知道的,而且还夸过我,有种以我为荣的欣慰感。但救过的第三个人,一直藏在心里,没有对外说,因为当时不敢说,也不能说。</p><p class="ql-block"> 我救的第一个人姓严,当时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是父亲舅舅的女儿的女儿,说起来应该是我表妹吧!虽然是亲戚,同一个村,而且两家相距不远,但记忆中,我们没有来往,大家也仅仅是认识而已。可能是那时我家太穷,所以基本没有亲戚。我记得当时自己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那年的梅雨季节特别反常,没有阴雨连绵,只有持续的晴热高温,又潮又闷。一场毫无征兆的特大暴雨不期而至。雨势很猛,持续时间又长,非常的吓人。加上衢江上游已连降大雨多日,江水一改往日的慵懒优雅,像被激怒的猛兽,掀起浊浪滔天,躁动不安。江的上游,各式各样的飘浮物,顺流而下,好像千军万马列队经过,犹显奇特壮观,引人入胜。雨后放晴,我从家里出来看发洪水。出家门往左,走五六米远,向着正南方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贯着的一条柳色青青的小溪,小溪对岸是一片干净开阔的溪滩,再往南就是衢江的防洪堤。因为防洪堤阻挡视线,所以,平时,如果不靠近衢江,站在家门口附近只能看见衢江的一部分江面,而要看清衢江的全貌,需要等到每年的汛期才有机会,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我对眼前的这一切都非常熟悉,尤其是这段防洪堤更是感情深厚。防洪堤全长二千多米,由西向东延伸,高超过二米,宽四五米,全部用溪滩的沙和乱石堆筑而成。堤面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反正被压得很实很平,可以开拖拉机或汽车。这段堤坝是为了防止特大洪涝灾害侵扰村庄,村里组织动员沿江八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在农业学大寨的伟大精神鼓舞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采用义务劳动方式,以锄头、扁担、簸箕为主要劳动工具,在冰天雪地里和寒风刺骨中,白天加晚上肩挑背扛,一担担、一框框,利用二个冬天的枯水期和农闲时间,将防洪堤修建完成的。我曾跟随父亲和母亲多次在晚上参加过修筑防洪堤的大会战。工地到处插满红旗,迎风招展,黑压压的人群铺展开来,夜里一眼望不到边。堤上堤下人头攒动,起伏穿梭,人声鼎沸,这热血沸腾的场面,激情燃烧的冬天,令人振奋,让人感动,记忆深刻。因此,就算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老家,也会情不自禁地喜欢独自在堤坝上徘徊、游走,或白天或晚上,仿佛是在寻找什么,惦念什么,思索什么,期待什么,我喜欢这种感觉。有时走着走着,空无一人,面朝辽阔的大江,忽然之间,我会心里一颤,一些诗句涌上心头,感觉力量和豪情满怀。就在这一瞬间,各种纷扰仿佛消退,我解脱了一切苦恼。我常常如此,每次都能从此地汲取到新的力量,并收拾整理好心情,又有了重新出发的动力。因此,这里就好像是我的净土,我的福地,我的美丽风景线,我对这片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可遗憾的是,如今这一切因为再建跨江大桥和“两江走廊”建设,属于我的那份独好已不复存在。当然,这种变化也许它会成为别人新的美好。所以,关于这些,我只能小心收藏在记忆之中。</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家就住在小溪边,站在小溪北岸的最高处,看见南面的衢江水越漫越高,漫过了其中的一处防洪堤。江水漫过的那处防洪堤,离我视线右侧有四百米远,靠近轮渡码头方向。水从防洪堤上面不断溢出开始流入坝底的小溪。水开始很小,随着水的流动、激荡,防洪堤垮塌的口子越来越大,一股急流向我这个方向迅速奔腾而来。顺着水流方向我瞥见一个孩子正在我脚下的小溪底,准备过小溪上的拦水坝,到对岸的那片溪滩上去。情况万分紧急!我什么也没想,快速由高向下冲,一鼓作气,连拉带抱把孩子抢回岸上。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野蛮举动吓得哇哇大哭,我却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待我站稳,喘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再转过身去,干涸的小溪已成一片汪洋,流水湍急,水深达六七米。此时,防洪堤已决堤二十多米,汹涌澎湃的江水源源不断涌来,面目狰狞。我想,此刻,从生到死也许只差着三十秒钟时间,或许是二十秒钟而已。孩子的母亲闻讯后千恩万谢,除了送来一大碗面条加鸡蛋,对我母亲也甚是客气恭敬,并一次次向我父亲敬烟,不断说一些甜蜜赞美的话,看得我心头很温暖,又怀疑是幻觉。</p><p class="ql-block"> 我救的第二个人姓南,也是个女孩,应该有十四五岁。女孩的哥哥当时在我们村里是名声很大的公社干部,背地里大家都叫他“南霸天”。叫他“南霸天”不是因为他坏,欺男霸女,其实是因为他爱憎分明,做事果断干脆,霸气十足,说话有份量。她哥哥先是在公社里担任人武部长,几经岗位轮换,后来当上了县林业局的局长。以她哥哥的地位和成就,在当时,对于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农村小燕雀来说,她哥就像是天上飞的雄鹰,高高在上,让人可望不可即,而我只能叹息,只能尊敬,只能仰望。</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九岁,大约是八月份,天气非常的干热,某天傍晚,火一样的太阳已落山,西边厚厚的紫铜色的云开始散淡,天慢慢地暗黑了下来。我从自己家的菜地,完成翻地、种菜、浇水一系列农活后,来到离菜地十多米远的一个池塘——长角塘,洗手、洗脚、洗锄头等,洗洗干净,准备回家吃晚饭。长角塘是我们村里最有人气的一个池塘,塘里的水源,来自于衢江用大型机埠提灌上来的清水,塘的东南面紧挨着村庄的农户,西北方向连着一片片开阔的水田,这里不仅是村里姑娘、媳妇们洗衣洗菜和传闲话的重要场所,也是老少爷们一天到晚田野里忙完活后,洗洗刷刷以及交换信息、交流收成的集结地。这个池塘因为洗刷的人多而热闹,不仅水是活水,水的质量也很高,一塘水葫芦,青青的绿绿的如乌云密布,生机勃勃,密密匝匝,拥挤膨胀得好像要跳上岸来。</p><p class="ql-block"> 我低头边洗边想着家里今晚的伙食,不知不觉感到有人在我傍边。我抬头一看,是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南姓小姑娘,正在认真地清洗一篮刚从田野里割回来的猪草。她蹲在池塘边的石块上,洗着洗着,目光转向水葫芦,并怔怔地盯着,开始发愣。只见她犹豫片刻后,像有魔力吸引一样,伸出双手,开始一朵一朵地捞起水葫芦往蓝子里放。越捞越多,越捞越远,身子往池塘里倾斜得越加厉害。“扑通”一声,终于掉进池塘里。我以为她会游泳,因为衢江边上的女人基本上从小就会游泳,可她不会,在水里没折腾几下,就直接往下沉。我慌了,连忙跳下水,沉到水底,把她托举到塘边,众人快速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大呼小叫,一片混乱,合力把她拉上了岸。</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同样吃到了一碗面条加鸡蛋,可没有见到她父母登门道谢。这件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我救人本来就不是为了吃面条和鸡蛋。再后来,我听说她的哥哥,在我二十岁那年参加省里招考农村优秀青年干部时,在推荐和政审等环节,为我说了很多好话,极力地保荐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她哥哥一直对我很好,很信任我,就算他当上局长以后,在路上遇见我,多数时候会跨下自行车或走出小汽车,对我笑脸相迎,主动向我问暖虚寒,非常的友善和关爱,我很感激!</p><p class="ql-block"> 我救的第三个人姓柳,小名叫辉辉,是个男孩,七八岁左右。辉辉当时是我妻姐的儿子,话很少,但多动,有点皮。也是一个夏天,印象中我结婚不久,在衢江边已经废弃的轮渡码头,夕阳西下,熙熙攘攘,妻在码头洗衣服,我在码头洗澡。</p><p class="ql-block"> 轮渡码头建于何时已记不起,只知道江北原来依靠江面上搭建的浮桥去南岸县城,因为衢江常常发大水,浮桥常常被冲垮,不仅十分的危险,还会造成长时间的交通中断,很不方便。再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交通工具有了更大发展,出现了小型拖拉机、中型拖拉机,甚至大型拖拉机,还有罕见的小汽车,小货车等,这些新型交通工具因为重量太重,在浮桥上根本无法通过,所以,为适应需要,政府新修了公路,一直修到江边,还新建了轮渡码头,并在江上配置了二艘渡轮,用于载运旅客、货物、车辆渡过衢江。</p><p class="ql-block"> 渡轮常有事故发生,有时会因为拥挤或紧张,经常有人或货物掉到江里,甚至车辆从这头上船却从那头直接开进江里。发生这种事情一般都很危险,要么损失货物,要么折损人员。我亲眼所见,一辆大型拖拉机载满蚕茧,上渡轮后,驾驶员因恐惧慌乱,没有及时刹车,车子从这头直接开到那头,开进了江里,损失一车蚕茧不说,人也被关在驾驶室沉入水底溺死。最惊魂的一次是,我八九岁的样子,自己和几个男孩子,在江里游泳嘻戏,竟偷偷在水里抓住渡轮水面的铁杆随渡轮去南岸。不知何故,发动机在江心熄火,渡轮随着水流不断向下游漂移。一望无边的江面,在江的中央,我们是留不得,也弃不得,几近绝望,觉得必死无疑。幸亏江面开阔,水势还算平缓,第二艘渡轮及时赶来救援,整条船被拖拉到南岸后才脱离危险。上了岸之后,几个孩子站成一排,船长暴跳如雷,我们被骂得昏天暗地,狗血喷头,就差动手,最后被粗暴地押送回北岸。这一惊一乍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渡轮,直至到1971年我县境内衢江上的第一座大桥——虎头山大桥,建成通车,码头被弃用,渡轮从此消失不见。 </p><p class="ql-block"> 轮渡码头建的很规整,一高一低二个,全部用石块和水泥浆砌而成,表面光滑坚硬。高的码头原来用于渡轮到岸,废弃后,因为像跳台,废物利用,被当作练跳水使用。低的码头原来用于渡轮离岸,水下还有一层,废弃后,站在水下的那层,如果是盛夏季节,水差不多刚好没到膝盖以上,用于浣洗非常实用。<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时,江里的鱼特别多,你双脚站在码头第二层的水里,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鱼会成群结队,一拨又一拨,无所顾忌地向你身边涌来,而随手用个盛衣盛菜的竹篮、簸箕或用个脸盆,有时仅用一条毛巾,鱼都能唾手可得。一些小年青和孩子们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尤其沉迷和享受这种游戏般的捕鱼乐处。当然,浸在水中的腿脚却需要经受一定的考验,因为成百上千的鱼在水下或咬你或啄你,往往叫你痛痒难忍。如果你的腿脚有新伤或有溃烂,那是万万不敢下水的,否则那些松动的皮肉会被鱼一口一口地吃掉,肉像被撕开一样,疼得你起跳。</span></p><p class="ql-block"> 码头水深三米以上,江底平整,都是清一色干净但不规则的小石头、小石块,偶尔也有一些人头大的石头,还掺和一些黄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河卵石,特别是白色河卵石在太阳光的折射下,会在水底下熠熠发光。水是湛蓝湛蓝的,随意扔几枚一分钱的硬币到水中,人潜入江底,睁开双眼,用不了多久,那些硬币都能悉数找回。我们常常用此方法,练习在水底憋气的时间,练习在水底找寻东西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那个傍晚,江边洗澡,我站在码头上又是跳水,又是在江里来来回回地游,玩的十分酣畅尽兴。当游回在洗衣服的妻身边时,问起孩子,她说就刚才还在身边抓小鱼呢。我四处张望没见到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笼罩全身。我紧张的手脚都有些发抖,妻的呼叫声里也明显带有哭腔。我再次用双眼快速扫描地面上、江面上,依然不见孩子的踪影,没有片刻的犹豫,我一头猛扎到水底,在水底下反复搜寻,起来换口气又沉下去,连续不断。水底下,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团黑影,便拼尽全力的靠近并用双手托起。孩子上岸后已发不出声音。因为从小在江边长大,多少知道一些急救知识,我一腿跪地一腿屈膝,将孩子腹部置于屈膝的大腿上,使其头部下垂,然后在其背部猛烈的拍打起来,水不断地从口中排出,慢慢地孩子又鲜活灵动了起来。发生这样的意外,除了害怕,我更多的是自责和后悔。</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当天晚上,一夜无话,一夜无眠。以后,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提起,对谁都不好意思提起,一直烂在心里。再以后,我再也不敢带任何孩子去江河或塘库等地洗澡游泳。二十多年后,就算我的小女儿小升初需要在室内泳池练习游泳,二三个小时下来,我眼睛的视线也一刻不敢离开孩子。人,长记性,知道害怕,怀有敬畏之心,是一种珍贵的品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年9月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