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老父亲

烟台张翠丽

亲爱的父亲：

您近来可好？自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算来好多年没有给您正式写信了，现代通信如此发达，打电话，发视频，似乎没有了如此郑重其事地写一封信的必要；即使写，也不会再像以前上师范时的样子，一边泪眼婆娑地倾诉想家之情，一边千叮咛万嘱咐收到信的您再忙再累也要第一时间回信安慰我。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女儿也已不惑之年，早已不是当年想家想得哭鼻子的女儿；而年逾古稀的您，也已没有了当年无所不能的气魄，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沉淀着岁月的沧桑。父亲，真的老了。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家里三个女儿，我是老二，听奶奶说，因为我是女孩，我出生一个多月，您没有看过我一眼，母亲伤透了心。父亲喜欢男孩，母亲冒着被镇政府计生办惩罚的危险，生下了妹妹。我与妹妹仅差4岁，那时的我还不记事，只听妈妈说，生下妹妹后，您直接跟着我的大爷爷去了东北闯关东，一去就是五年。母亲拉扯着三个女儿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跟男人一样扛苦力，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孟子曾曰：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小时候的我不懂这个道理，那时的我是怨恨父亲的，恨您既然给了我生命，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上天恩赐的父女缘分。我九岁那年，您回来了，记得那天中午，我和姐姐从田野里摘了许多野果子带回家给妹妹，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的男人，母亲推着我和姐姐，让我们喊爸爸，我没有喊，转身跑出了家门，直到母亲找到我，一边骂我不懂事，一边拽着我往家里拖。九岁的我是不懂事，但我知道，父亲亏欠我们姐妹三个太多，更亏欠母亲太多，我要让父亲看到女儿不输儿子，让您知道生女儿甚至比生儿子强。从那以后，我在家里帮母亲干农活，掰玉米，刨花生，割麦子，背草秸，什么活都能干。姐姐比我大两岁，身体却比我弱，掰下来的玉米要用推车运回家里，姐姐推不动，我就在推车上拴上绳子给她往前拉着，像一头小黄牛一样，勇向前，不低头。（我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一年到头很少生病，大概得益于您当年间接带给我的锻炼机会吧，哈哈）身体素质是这样，成绩也是这样。在学校我的成绩永远是第一的，这样的成绩甚至保持到了上初中，上师范，有一股力量一直在鞭策着我前进，那就是我要让您知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每到大年三十放鞭炮，姐姐跟妹妹胆小，不敢靠前，听见放鞭炮就要捂耳朵，我就让您把鞭炮挂在竹竿上，我在大门口挑着竹竿，您点燃引信后躲到旁边，我一个人挑着竹竿放鞭炮。一个九岁的女孩子费力地挑着好几百头的鞭炮，小心脏比双手都颤抖得厉害，怎么能不怕？可我不能退缩，因为我知道，此时我如果不能像一个男孩一样站出来，父亲又要叹气。就这样，每次过年过节放鞭炮，我就成了主力军。渐渐地，我的心境有了变化，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我看到鞭炮炸开那一瞬间的亮光，绽放出生命中的绚烂，是那样的令人难忘，我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放烟花的过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原来，许多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害怕，当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做，反而能从中寻找到成功的乐趣，您的无心之举促成了后来我在工作中大胆抉择的风格，亲爱的父亲，女儿是不是该感谢您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对父亲的印象有所改观，是在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十一岁那年，弟弟出生了，就像赵本山跟宋丹丹演的小品那样，这是一个超生游击队历尽艰辛，最终在东北老根据地生娃的一言难尽的故事，至今在老家，一提起“万元户”，无人不知，因为弟弟超生，家里被政府罚了一万块钱。三十多年前的一万元，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额！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您与母亲带着刚过百天的弟弟从东北回来，我坦然接受了事实，也学会尊重父母的选择。从那年开始才我知道，原来春夏之交的早晨四五点钟就已经天亮了，因为父亲那个时候要去西瓜地里下西瓜，然后赶着牛车去卖。我心疼母亲，让母亲在家看着弟弟，我跟您去地里搬西瓜装车。父母是下了苦功夫管理的，西瓜个个又大又甜，赛似碌轴（大家大概没听说过吧？就是农村一种用以碾压麦子、碾压场院的石制农具），只苦了我这个自告奋勇去替母从农的搬运工。我就想了个办法 ，把西瓜装蛇皮袋子里背到地头，再爬上坡去装车。一趟，两趟，三趟……我实在背不动了，肩膀上的皮肉全磨破了，渗出血来，父亲看了，脱下汗衫，缠在我的肩膀上，又拍了拍我，说了句：“闺女长大了，有劲了，真行！”您的一句话，我的疲累一扫而光，仿佛自己的努力付出有了价值。大中午，太阳火辣辣地顶在头顶，您依然没回家，我有点担心了，您早上也没吃饭就去了西瓜地里，万一身体撑不住怎么办？真羞愧，那么多年，头一次知道心疼父亲。好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您回来了，笑眯眯地跟母亲说：“今天卖了个好价钱，亏得早上下的（西瓜）多，老二真能干，跟个小子似的……”从那以后，我在父亲眼中的地位与日飙升，甚至超过了弟弟。父亲是真的把我当儿子来培养吧？实践证明，您的确有眼光！而今的女儿，学会了“吾日三省吾身”，生活中践行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工作中“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父亲，这算不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的老父亲，为了维持生计，养过兔子养过鸡，没赚钱；养过王八养过貂，赔了；种过西瓜种过药材，也没见得手中有票子，最后承包了十几亩苹果园，家里才陆陆续续有了点收成。那时候没有机械化作业，您跟母亲成年累月披星戴月地劳作，早就累垮了身子，我无以为报，唯有发奋学习，以求报得三春晖。记得上初中时，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们几个女生晚自习后作伴回家，路遇歹徒，几个女生一边尖叫，一边撕打着那个男人，直到那人仓皇而逃。及至到家，我的眼镜片子不见了，自行车把也歪了，书包带也断了，衣服上全都是污泥，母亲吓的哭出声，焦急地询问了事情经过，父亲只说了一句，“闺女不比儿子，操心哪！”当第二天晚自习放学，教室门被狂风刮开那一瞬，我看到了外面瓢泼大雨中，父亲穿着雨衣，手里拿着一个塑料雨披，喊着我的名字接我回家，我顿时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原来女儿始终是记挂在您心里的！您总是用自己独有的朴实行动关爱着女儿，而女儿却一无所知！

我上了三年初中，您晚上接了我整整三年。每天放学，我第一个走出教室门，一眼就看到校园的芙蓉树下，父亲吧嗒吧嗒抽旱烟的身影；回家途中，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您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静静地听着年少轻狂的女儿大放厥词。从哪里来的底气与自信呢？现在想想，应该是源于父爱带给我的优越感了。得益于您的护送，其他几个女孩子上学三年里都平平安安，没用家长们操过一天心，而我跟您的感情也慢慢地深厚了起来。上师范的三年，是我与父亲感情猛增的三年，送我去济南上学那天，您像母亲一样，在宿舍里笨拙地爬上上铺，为我铺床，为我摆好所有的洗漱用品，反复嘱咐我在学校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跟舍友搞好关系，别想家等等。母亲文化不高，不会写信，而我恋家严重，每每写信回家哭诉，父亲总是第一时间回信，除了安慰我、鼓励我，也会跟我说一说母亲和妹妹弟弟的近况，以及家里的好收成，并经常给我邮点炒油面、炸花生等食品，嘱咐我分给舍友一起吃。慢慢地，我跟父亲交流的内容由想家变成了对学习的认知、对未来的规划，对人生观、价值观的探讨。上周微信群里布置开始准备写家书，这几天我翻找出以前父亲写给我的书信重温了一遍，还在家人群里晒了晒，我一边回忆着每封长短不一的家书的写作背景，一边笑话自己早在二十多年前居然能跟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高大上地谈理想，谈人生，甚至谈到对风靡当时的汪国真与席慕蓉作品的点评，丝毫没有对牛弹琴的违和感，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原来，我的老父亲啊，您一直是少不更事的女儿心中的仰仗！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却不是个孝顺的女儿。毕业那年夏天，承同学热情相邀，我们去了聊城、枣庄、泰安等几位同学家里玩，却忘记跟父母报归期，及至回家时已是放假后半个多月。我乘坐的那辆长途车司机是我们乡镇的，大约半夜一点左右经过我们村口，回家那天等我下车时，村碑旁边的大理石上传来略带兴奋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我愣住了，是父亲的声音！您居然又像以前放假那样，猜到我今天会回来！真乃神人也！当我挎着您的臂膀吹捧您时，您嘿嘿地笑了，“每次我估摸着你快放假了，就天天在这里接你，这一趟回来的晚，我等了二十多天了”，这下我彻底呆住了，怎么可能？如果等不到我怎么办？您提着我的行李，轻松地说：“不耽误睡觉，等到下半夜，客车过去后，你没下车，我再回家接着睡。”原来，一切皆不是巧合，无论寒冬与酷暑！暗夜里，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整整三年呀，一想到父亲大夏天晚上挨蚊子咬，十冬腊月里裹着军大衣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只为等待接他的女儿安全回家，我的心针扎一样疼痛难忍，无所牵挂儿女行，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孔子曰，孝“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甚是羞愧，往昔的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的不是自己对父母的孝敬，不是儿女对父母侍奉在侧，和颜悦色，反而都是父母对儿女的和颜悦色及满肚牵挂。姐弟四人，我离家最近，每到周五放学，我总会接到您的电话，问我几点到家，好让母亲算计着时间下水饺；大姐远嫁江苏，您跟母亲每周要跟她通好几次电话，啰里啰唆，没完没了。她两年回娘家一趟，每次返程，车厢里都被你们准备的老家特产塞得满满当当，近乎撑坏车门；妹妹在烟台上班，过年回来，您就会赶紧把锅灶的柴火架起来，让一身寒气的小女儿赶快上炕躺躺歇歇；弟弟从青岛一回家，您就吆喝着让他帮忙抬玉米装车、粉碎饲料去喂猪，真是各有各的待遇。重男轻女的父亲，果然早就预见了养儿子的好处，老来不中用的那天，重活累活可以拖着儿子干。原来，“女儿要富养，儿子要穷养”的俗语是这个意思，一直以为父亲的重男轻女是因为不喜欢女儿，唉，我理解错了您的良苦用心！你们那一代人深受农村封建思想熏陶，家族传宗接代观念很重，但您依然不失为一位爱女儿胜过爱儿子、爱儿女胜过爱自己的好父亲！从前如是，如今七十有三，爱女之心依旧。每次回家陪着父亲喝杯老酒，吃口小菜，听母亲唠一唠家长里短，打听一下我的公婆身体可好，孩子可胖，工作可顺利，同事可好相处？再埋怨一番父亲的不听话，此时您总是扮演忠实的听众和热情的服务员角色，时不时地为我添酒夹菜，顺便为自己辩证几句，换来的是母亲更多的数落，而您也不生气，脸上是满满的笑意，用您的话说，“闺女回来了给我撑腰，你骂两句我也不怵你”。年轻时，老父亲为儿女们撑起一方安宁；晚年，您就期盼着儿女能常回家看看，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今年，您换了新的工作岗位，不再专职于守在老家陪着母亲牵儿挂女，而是发挥余热，跟母亲一起看孙子去了。抬头仰望窗外，弯月如钩，此时的您可酣眠入梦？离了女儿每周一次的回家“打扰”，您跟母亲可还适应？每次母亲打电话给我，总能听见您在身旁不断地插嘴，为母亲补充说明，在您眼中，女儿可还没长大？您总嘱咐我善待从家里牵回来的那条老狗，您可知，听到您的声音，老狗也兴奋地嗷嗷直叫，也似想让您回来，也有没完没了的思念想要当面说给您听？

父爱如山，您的身上有着无数中国老父亲的缩影，思想传统守旧，但一辈子恪守着做人的良善；对他人无私奉献，往往讷于言而敏于行；您的心里只有儿女，儿女的儿女，唯独没有您自己。如果用一句话表达对父亲的感情，我只想到一句:我愿永远做您的女儿，与您再续几世父女情缘！真想换成您挽着我的胳臂，拽着我的衣襟，我带您去赶集，跟您讲讲我走南闯北的故事。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而今父母不在身边，无以侍奉在前，唯有经常打个电话，听听父母絮絮叨叨的声音，抽空去看看你们抱着孙子逛大街的模样，逗逗你们开心，令你们晚年无虞了吧？

泪眼婆娑中，依稀看到您跟母亲坐在炕头的影子。我亲爱的老父亲，女儿想您跟母亲了，您可知道？

长不大的女儿

于2021年8月1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