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老屋的门口,沿着昔日上学的老路,向南直穿过西街,我又一次朝着徐王小学走去。</p><p class="ql-block"> 小学坐北朝南,坐落在整个村子的中央,门前一条自西向东的土路将村庄从中间一分为二,我们称之为南北堡子。</p> <p class="ql-block"> 小学是红色砖墙围起来的一个四方大院子,据说是建在一片乱坟岗之上。拿老一辈人的话说,学校的阳气盛,能压住阴气,下葬之地也多是风水宝地,风水好,才能出人才。作为一个受现代文明洗礼的新人来说,我当然明白,这都是无稽之谈。</p><p class="ql-block"> 早年间,学校的南面是一个半人深的浅沟,也是一个苹果园,里边拴着一条长毛黑狗,样子非常凶猛。西墙根一带是一汪荷塘,北面紧挨着一丛芦苇荡。夏日来临,下塘摸虾,冬日临近,钻进荡子掏鸟蛋,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再沿着浅沟的崖坡捉蝎子,这里已然成了男孩子肆无忌惮的乐园。</p> <p class="ql-block"> 走近校园,大门两侧的隔墙上用红漆写着“与时俱进,开创未来”八个楷书大字,与村委会门口“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宣传标语遥相呼应。两个方形立柱各托掌着一扇铁网大门,将军锁一挂,成了学校最结实也最不堪一击的第一道防线(对于任何一个男学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越而过)。推门进去,前半部分是教学区,除过左边唯一的一座二层教学楼外,其余全都是用胡基土坯建造而成的厦子房,蓝色的屋脊上零零散散的长着瓦松和另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后半部分是操场区域,也只能在晴日里活动,下雨天,踩进去,一脚能带出一个泥坨坨。早年间的操场又从中间划分为两个区域,东边的一半是学生的活动区,有单双杠和秋千,有水泥板支起来的乒乓球岸子,也有一处废弃的枯井。右边的一半用来种小麦,每年麦忙假来临,学校在搞教学之余,也和农民一样,还能额外增收一茬麦子。院子的中央是一个旗杆,上小学时,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全校的师生都列队站在旗杆下唱着国歌升国旗。旗杆北侧有一排平房,正中的一大间是会议室,门楣的正上方贴着“爱岗敬业,教书育人”的标语。走近细看,大厅正中央摆着一张阔气的长桌子,上面铺着绿色的绸缎桌布。西边的墙上从左向右依次悬挂着“马恩列毛孙”等五位伟人的画像,正对面的墙上则是一副大气磅礴的“松鹤延年图”。右边的一小间是仪器室,一个红色木柜的格挡里放置着各种教学仪器,有地球仪、三角锥教具,等等。左边的一间就是校长的办公室,房子靠西边的墙根放置着一个双人的褐色真皮大沙发,看上去又明又亮又软和,想必坐上去也一定很舒服。在校长办公室靠近南侧窗户的地方,支着一台老式的油墨刻字打印机,印出来的试卷,总是能让人染一手黑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沿着会议室的小平房朝里边走,紧挨着平房北墙根的地方有一口水井。那个时候,几乎每个班级都会配一个大铁桶和木杠子,铁桶用来盛水,木杠子用来抬水。浇水抬水是个苦差事,一般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学生的专利,我那会儿就是其中之一。尤其到了夏天,气温高,没有防暑降温的设备,只能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那就是从井里浇上来一桶冰凉的凉水,洒在教室里,一时间,也能神清气爽,燥意全无,虽然没有空调的高级,却胜似空调十倍百倍。</p><p class="ql-block"> 与这口水源旺盛的井相对应的还有另一口井,只不过那是一口钻井机只钻到一半就草草结束的废井,位置在操场东南角靠近秋千的地方。废弃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口井下是一个坟。当钻井机钻头打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已经腐烂严重的棺材被拦腰截断,虽说年月已久,但还是能清晰辨认出棺材的雏形。后来学校立即停止了钻井的工程,为了掩埋已经钻了一半的井窟窿,学生将打扫教室的灰土纸屑一簸箕一簸箕的往井里边倒,没过几年,枯井就填满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p> <p class="ql-block"> 继续朝着里边走,北边的围墙根下便是公共厕所区域,男左女右,是那种最原始简陋的设计风格。犹如余华在《兄弟》里描写的那样,里边有一排浩浩荡荡十余个蹲坑,后边的围墙外是一个连通的大化粪池,冬天,西北风飕飕的从坑道里吹进来,冻得人直哆嗦。而一到夏天,蛆虫蠕动着身子爬的满地都是,直令人作呕。学生在厕所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戏言“脚踩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边大炮轰击”,描写的就是当时的情景。那一年暑假前夕,班主任刘满社老师带领全班男生打扫厕所区域卫生,我也是那个时候第一次进了女生厕所,心里真叫一个紧张。刘老师说,厕所里毒气太重,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根纸烟,点燃叼在嘴上,让烟味把厕所的臭味遮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顺着校园环绕一周,折返身又重新回到二层教学楼的底下,这里紧挨着会议室的西墙根有两棵柳树。一九九三年秋季入学,我上的小学,那个时候,这两棵柳树只有小孩的胳膊一般粗。到了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小学毕业,离校前,我们相好的伙伴十余人在这两棵树下合了一张影,以此纪念我们即将逝去的童年,那一年,柳树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还和小孩的胳膊一样。二零一零年六月,我的奶奶去世,按照我们关中人的习俗,孝子孝孙是要拄柳木棍行丧事的,就是将白纸剪出纹饰缠绕在柳木棍上用浆糊黏贴紧拄着。那时候,找柳树枝条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小学的这两棵柳树。那天晚上,我和姐姐一块去学校折柳条,大门紧锁,校园里一片漆黑,只有二层小楼里刘满社老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和姐姐轮番着扯开嗓子喊刘老师开门,可是半天过去了就是没有人回应,最后还是我扶着姐姐翻门而入。那个时候,柳树的身子已经长开了,只是树身不直,歪着长,足足有小孩的头那么粗。等折完柳条上了二楼,我们才发现,刘老师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是灯亮着而已。后来刘老师说,无论他在与不在,他办公室的灯在晚上永远都亮着,不只是为自己壮胆,更是对外界的一种宣示,意思是说,学校有人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关于这座二层小楼,究竟是何年何月由何人建造而成,我曾询问过很多人,都没有人能说清楚。但毋庸置疑的是,从我记事起,这座小楼就已经屹立在这里了,作为整个学校里最气派的建筑,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早上七点的时候,学校上早读的铃声就会响彻在整个徐王村的上空,南北两个堡子的学生便相互喊着、等着,在黎明的微暗中朝学校走去,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铃铛是悬挂在二层教学楼正对面那一排厦子房教室最西边的屋檐下,由当天值班的老师按时敲响。打铃也颇有讲究,不紧不慢地同一频率的敲,那就是正常的上课下课铃,若是急促的快频次的敲击,那准是上操或者升旗的铃声亦或者是有什么紧急重要的集会,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必须和铃声一样,紧张起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如果从一九九九年夏天的那一场毕业考试算起来,我离开徐王小学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徐王小学也已经关闭了将近十年。院子里的空旷处如今早已经布满了荆棘,荒草丛生,偶尔会有野鸡从里边飞起了又落下。站在校园中央,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水泥底座的旗杆孤零零的矗立着。顺着没有扶栏的楼梯,我上了二楼,走近去看教学楼,才发现,其实它已经破旧不堪了。教室的门几乎已经腐烂,推一下,灰尘哗哗地往下掉,透过残缺的玻璃,可以看到教室里面更为让人伤神的“风景”。地上扔着一个啃烂了一半的南瓜,想必有动物来过,靠近黑板的一个角落里,散乱的斜躺着一堆残破的课桌椅和废旧纸屑。抬起头,猛然发现黑板上工工整整的几行粉笔字,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模糊,这会是哪位老师写的?这又会是哪一班的学生在这个教室里上的最后一堂课?</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隔着碎了一地玻璃渣子的窗户,我向着外边望去,才发现,学校是整个村子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村庄里错落的房屋,能够看到黄昏里的炊烟。而眼下的这一幕,却让我有些恍惚,有些走神,发呆,也有些失落,脑子里不断涌现出一九九三年秋天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的徐王小学正处于鼎盛期,六个年级近四百名学生,每次镇上考试评比,赵村镇中心校是第一,徐王就是第二。像刘继文、冯登科、杨秋秀、李安社,年轻一点的彭团社、冯靠常,在编的正式教师就有二三十个,哪个都是响当当,在镇上都有名。我在想,这所学校,它是经历过怎样的繁荣与兴盛,又是如何被无情的抛出历史之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让一所学校消失很容易,也很正常,因为有许多实际的理由,比如人口的减少,消费水平提高,家长的攀比心里,城镇化进程的加剧,年轻一代向城市的流动,如此等等。但是从一个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和文化传承角度来看,它又不仅仅是一所小学去留的问题。对于徐王村而言,随着小学的破败消失,一种颓废、失落与涣散也慢慢弥漫在人们心中,在很多时候,它是无形的,但最终却以有形的东西向我们展示它强大的破坏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当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大门口突然闯进来一群孩子,看个头都是八九岁的样子。我告诉他们说,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上学,走的时候还是欢声一片,当我历尽千帆归来之际,学校却没有了,变得一片荒芜。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我知道,他们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又问他们在哪里上学?一个高个子的女孩说,在镇上,我问,咱徐王的娃娃都在镇上上学吗?女孩说,有一半吧,还有父母在外面打工,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学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隐约泛起了一丝说不清的苦涩滋味,有些痛,又有些无奈。看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身影沿着阶梯上了二层小楼,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们的童年,不就是我的童年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后来据父亲讲,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人突发奇想,想租赁徐王小学的校舍办养猪场,没想到村上也同意了,村上的意思场地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创点收。但村民却极力反对,认为创收的钱一分也不可能会装进自己的腰包,最后猪场总算是没能办起来,但学校却在接下来的一个时期里,成了南北两个堡子存放垃圾的场所。一时间,徐王小学里到处都弥漫着腐烂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黄昏中的徐王小学,是如此寂静。回首那已在薄暮中的学校,望着那八个朱红色的大字,我竟然眼中流出了泪。什么时候,“小学”沦为了“垃圾场”,“未来”变成了“垃圾”?如果一所农村小学的消失是一种历史的必然,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重新把这已经涣散的村庄精神再凝聚起来?能够重新找回那激动过人心的对教育、文化的崇高感与求知的信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