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田园时光（文/陈毅然）

秋水盈盈

一直想为我家菜园子留下点文字，可从拥有这垄田地已有两三年，一开始菜园子也荒废着，后来开始耕种，从锄田、播种、发芽、开花，到结出果实，有的撒下的籽收获了；有的直接没破土，撒下的籽没一丝一毫动静；有的歪瓜裂枣的孤零零挂一两个，有的只见过刚出土的模样就没了下文；有的初见时是青涩涩的，过两天来就寻不见踪影了；有的直接被鸟雀、蚂蚁啃食徒剩了空壳儿；还有的不情愿中悻悻地下架了……野草倒是疯长，刚拔了又嚓嚓地往上长，远比种菜长势快的多得多，前前后后也算是经历了几番曲折。想从孩子呱呱坠地，到现如今已经会扛着锄头撅起泥土，追赶蜻蜓了，我都迟迟没有动笔，到底是懒惰了，还是时光飞逝。

　　想记录这块菜园子，但又没深入田间劳动，不知道什么节气该种下什么，什么节气又该收获什么，又没有真正掌握耕种的技巧，完全是门槛外的门外汉。好比人世间的好恶，我都不敢妄言评判，毕竟，没有一种“感同身受”真的是感同身受，总是受囿于每个人价值文化体系不同。同样，种庄稼是一门博大高深的学问，对于土地我又自小有一种发自内心深沉的感情，出于对土地和知识的敬畏，我更没底气提笔呢。

但这片菜园子却为我开启了另一种人生，给予了我和我的家人实实在在的田园时光，更重要的是，让孩子无限亲近了大地，知道天地之间的每一步行走都要踏踏实实扎根在土地上。这一切都让生活充满了活力和意义，我身无长处，只能用文字去镌刻下瞬间的光影。

　　菜园子离家约莫三四公里，在运河边上，由于来去不方便，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荒芜着，杂草丛生。自从有了孩子，孩子爸为了让家人吃上纯天然的蔬菜，于是下定决心再次开垦。除草是首要做的，然后把板结的土地松解，再然后才是种菜。别看这说起来轻松，仅就除草和松土，对于吹惯了空调的城里人而言，那就足以考验体力和耐力。我们举全家之力，通力合作，父母尚体健，也帮忙在田里除草，孩子爸扛起锄头松动泥土，一会儿功夫就汗流浃背，干脆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接着锄起地来。父亲蹲在田坎边抽口烟的功夫，啧啧说道，“这土壤耕得不够深，深处的土壤还是硬邦邦的”。说罢，他甩一锄头下去，果不然，深处板结的黄色土壤顷刻间散成好多块。于是，翻动的土地又被重新翻了一遍。

　　我们总是开车一家子人到菜园子，母亲在外婆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打小就分担家务、照顾弟弟，在田间劳动帮衬着家里，对土地自然是分外亲近熟悉。现在有了一亩三分地，她是最欢喜的，时常电话跟外婆闲聊，诸如，现在该撒什么种了，哪种菜籽结出来的果儿好吃，哪种种出来的是糯包谷还是甜包谷，哪里有高山上土豆的种，哪里分了点土辣椒的苗，天旱了，连阴雨了……原来关于耕种务农还有如此深的学问，无疑，外婆才是这里面的行家。如今，外婆膝下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搬离了老家，分散在各座城市安了家扎下根，外婆却依然独自守着老屋，就是为了守着那片庄稼，每日早起田间劳作，日落而息。偶尔有几次，经不起子女劝说来到城里住上几日，牵肠挂肚的还是田里那点作物。现当下，外婆俨然我们这小菜园的特聘专家，单单在春分下种这件事上就足以显示她的经验和智慧。她说，春分那日以后下种作物长势喜人，就好比刚落地的娃娃见日长；而春分前下种，着实惹人担忧，好比毛尖定是要赶在清明节前采出来的，清明节前采的毛尖在煮沸的水中翻滚，清香甘醇，茶农们都能卖个很好的价钱；而一过清明，陡然掉价，茶叶的味道口感也没那么醇正呢，像极了宫苑里年老色衰过气了的佳丽。不自禁地，打心底里感慨佩服古代先人们竟能不借助任何高科技手段，用最古朴原始的方法记录探寻出农历节气与耕种的规律。小时候冬天围着炉火，常听外婆讲起她年轻时也是一名医生，后来村里专门派遣她外出深造学习，却因各种原因错失了机会，才不得已拾起农活，担负起抚育儿女照顾家庭的重担。单单从身世和一手好农活儿而言，就足以让我对外婆无比敬佩。

　　说起菜园子，大部分时候我的任务分工是照看儿子，陪他玩乐。只因我特别招蚊子，只要有草丛的地方，但凡我路过，即刻蚊子蜂拥而至，疙瘩遍布，儿子他细皮嫩肉的，就更招蚊子。这彻底颠覆了民间关于“O型血招蚊子”的传说。而我也算是冠冕堂皇地找到了理由，理所当然地逃避了劳动。不过，随着儿子长大了些，可以蹒跚走路开始，便把他丢到田里，我也执拗不过他，任由他在泥土里摸滚打爬，大人们各做各劳作去了。

　　我喜欢儿子也喜欢土壤，我们对他的“放养”从泥土、从大地开始。一两岁正是他好模仿的年龄，他对奇形怪状的物什尤其感兴趣，比如锄头。我们将特地备用来挖野菜的小锄头扔给他，他就双手握着一把铁锄头在田垄上酿酿跄跄，从南拖到北，从东拖到西，间或看到哪块不顺眼的黄泥巴，就举起锄头一下、两下地凿起来，直至散成好多小泥块儿和一些落下的泥土碎屑儿才罢休。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就不满足于小锄头了，趁大人们丢下锄头，稍作歇息的空挡，偷偷溜去捡起田坎上的大人用的铁锄头，可这锄头有他两人高，沉甸甸地，他小小个头自然是扛不起，他却很不服气，一会儿拖，一会儿拉，一会儿背，双手握着一端木头长柄，绕着锄头铁片片那头就在田地里转圈圈，惹得我们一个个捧腹大笑。他也不知羞，继续固执地要像大人样扛起锄头锄地，说也厉害，硬是拖着锄头从一条田垄到另一条田垄，把母亲辛辛苦苦忙乎大半日刚掏好的行子踩地稀烂，刚下种培好的土不是压实了，就是扒拉地七零八落，这可把母亲急地直跳脚。

既然去到了田里，哪能不沾泥，鞋上沾满泥，裤腿裹满泥。我索性把儿子鞋子袜子一股脑儿全脱掉，让他赤着脚。他第一次赤脚踩在有点凉气的泥土上，一溜儿小脚趾头轻轻向空中翘了翘，但他杵在原地，望着自己小脚丫子，一动不动。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好一会儿，他似乎才缓过神来，迟疑着，跃跃一试着想提起脚迈开步，却又畏畏缩缩。又好一会儿，他略显无助的眼神四处找寻我的身影，发出向我求助的信号。好比，雏鸟总有一天也要告别母亲的羽翼，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为了鼓励他，我索性也脱掉鞋子，赤着脚，让他看到，我和他现在都一样赤脚站立在这片广袤的黄色土地上，我还哼了哼歌，踢了踢泥土，让他明白，其实，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更重要的是，我和他站在一起，我们都一样。他看我轻松，渐渐也放松下来，再然后挣脱牵我的手，自个儿在泥巴地里穿来穿去，还故意踩着泥巴让它们钻进脚丫子里，痒呼呼的。有时打滑没站稳，或是被搭的站子、牵的藤子不小心绊倒了，摔在泥土上，他就顺势打上几个滚儿，还乐呵呵的。再爬起来，一看，他活脱脱糊成了个泥人儿。我们又是一阵捧腹，笑得前仰后合。

　　大自然，是我想为他开启的第一扇大门，想为他翻开的第一本教科书。因为，没有什么比大自然给我们人类的馈赠更多。用眼睛去看迤逦风光，用耳朵去听鸟语虫鸣，用鼻子去闻泥土花香，用身体去感触万物生发，最初的记忆将烙印到他灵魂里，关于土地最初最真实的印象将伴随他终生。而这一切将涂满他心灵底色，足以支撑在未来成年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不迷茫，面对新生事物时敢于克服畏惧敢于探索，遇到困难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顶天立屹立在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上。这不是土地的功用，而是它的神奇和伟大。

　 自从耕耘了这块土地，于是就有了牵挂，有了悲欢离愁，还有了无尽的话题。比如，一样时间撒下的籽，怎么有的破了土，有的就没动静，定是被那卖菜籽的商贩坑了买了假货。又如，也就相隔一条沟的距离，别人家的田里南瓜大大小小漫山遍野趴着；别人家的辣椒一树树、一串串地像风铃样叮叮当当挂着；别人家的玉米一排排、一株株地像士兵样精神饱满挺直了腰杆站着；别人家地里掘出的土豆个大肥美，扯出的花生皮红肉嫩；别人家搭的站子横看竖看整整齐齐井然有序……这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而“我们家的”———种下的唯一一株成活的花菜，盼着，望着，好不容易开了花，包了菜，隔日来准备收获，结果，包的菜还在，花儿没了。又比如，南瓜花儿开过，一两片南瓜叶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一个矮墩墩的小南瓜儿，我们欣喜激动地辗转难眠一夜，天一放亮就兴冲冲地准备去摘南瓜，掀开那片隐秘的南瓜叶，“瓜”去楼空。还比如，西红柿前两日还黄里泛着青，又瘦小又生硬，待过两日，再寻之，了无痕迹。就连田坎边的椿天树一开春，椿天芽就悄悄爬满树枝，仿佛向我们娓娓道来春天的故事，可没过几日，椿天的芳香荡然无存，就连枝干都被折断，徒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就剩树顶梢的椿天芽孤零零一两簇，想必也是因为太高，没有点飞檐走壁的轻功还真够不着。说也奇怪，自己菜园子里的菜冒了几个芽，抽了几片叶，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果，竟全了然于胸，就好比放出去吃草的羊，赶出去啄米的鸡，傍晚归圈回笼时，点兵点将，一个都不会少。而我们园子，不是黄瓜丝瓜昨日还在，今日就少了两条；就是秋葵茄子今日还在，明日又少几个。唯有遍地的马齿觅一如既往的旺盛，不受青睐；地下的胡萝卜白萝卜安然无恙，无人问津；密密麻麻开满地的紫苏低姿态匍匐，逃之夭夭。每每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正准备享受收获的喜悦时，一盆冷水。好不容易等到结成果实，不翼而飞，真有点不舍；有些果实刚结出来，还那么小那么青涩，踪影全无，真有点心疼。一开始，我们气得跺脚，也想过一些法子，但都没有实施。到后来，竟也不意外了，行吧，就全当为路人充饥吧。至少，耕耘的过程其中的喜悦是盗不去，也抹不去的。

　　

　　耕种第二年，我们也改变了策略。既然地面上的指不定是谁的，那地面下的总该有主人吧。我们将地面上改种一些产量高、生长周期短的作物，像辣椒、黄瓜、豇豆、白菜、菠菜等。地面下多种土豆、芋头、花生、萝卜等。这样一来，至少我们自己可以吃上了。也有丰收富余的时候，分一部分送给亲人朋友，另一部分，像青辣椒土辣椒摘回家或做成泡菜，或做成酱辣椒；红辣椒剁碎了打成了辣椒酱；白菜腌干，做成了压白菜；萝卜做成了萝卜干……

　　有人建议说，要种就种一些市面上少见又值钱的，我们菜园子尽种一些萝卜白菜，等到园子里菜上架可以吃了，菜场也大上市了，像萝卜白菜更是价格便宜。我们却不以为然，为了绿色纯天然种植，田里没有撒化学肥料，一开始又缺乏耕种经验，作物自然是长的慢发的迟，但我们食用的放心，绿色蔬菜炒出来还特别香醇可口，口感极佳。苦恼的是，或许是绿色蔬菜太诱人，种了几行玉米，独独只长成了一株，这一株上也仅结了三个苞谷，其中最大一个轻轻掰开，已经被鸟雀啄地没剩下几颗。西红柿被贪嘴的鸟雀掏空了；白菜也被青虫啃噬得千疮万孔；还有黄瓜也被蚂蚁啃食地空落落地垂地悬挂着……才发现，原来，无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动物，和人类一样，似乎都具有对美食无法抗拒相同，又相通的本能。

　 土地像人，你要对他殷勤，对他心诚，他就信任你，亲近你。就像老人们常说，每天都要去园子里倒腾倒腾，没事儿也要去倒腾倒腾，扯扯草、施施肥、松松土、浇浇水、捉捉虫，你热了也要帮他抗旱，你冷了也要给他盖盖被。将心比心，以情换情，他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不然，光那杂草丛生的速度都足以让你叹为观止、瞠目结舌。

　　老人有句古话，种庄稼是老百姓们“看天吃饭”，俗话说，“水荒百日，旱荒一年。”唯有风调雨顺，才能获得丰收。园子紧挨着仅一车宽的公路，公路边就是一条运河，运河边时常可见垂钓的人们，阳光把他们背影拉的很长，他们一言不发，总是安静地坐在河边石墩子上，目不转晴地盯着鱼漂，坐上一整天。跨过公路下到河边，由几路石板石块拼接而成，要给园子里的菜浇水时，我们就提起桶，下到运河打上一满桶，有时也用扁担挑，磨地肩头胯红。若是地里刚下种，恰逢细雨微斜，别提我们心里有多欢喜。倘若是接连好多天暴风雨、连阴雨，我们就忧心忡忡。再到田里，那可就够呛，满是稀泥浆，一脚下去，就拔不起来，好不容易费劲儿拔起来了，差点人仰马翻。稀泥浆在鞋上越积越多，双腿像灌铅。这倒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有时雨下个十天个把月，甚至好几个月，像《百年孤独》里世界上最漫长的雨季，“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像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晴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歇之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而我们菜园子里，埋在土里的土豆芋头种、花生秧子全被又泡又闷，全烂在土里了；辣椒树、茄子树、黄瓜、豇豆站子藤子也被吹得东倒西歪，一边倒地倾斜在地，有的被连根拔起……此情此景，让人心痛，又无奈。

　　

　　小小菜园子，牵动着我们喜怒哀乐，不仅为我们一家人带来田园快乐，带来聊不完的话题，还带来了童谣儿歌和唐诗宋词。萝卜地里，我一边假装很费力地拔着萝卜，一边逗着儿子唱着“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小朋友，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儿子也蹦蹦哒哒叽里咕噜跟着我哼起歌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坐在田埂上抑扬顿挫地朗诵，像敲木鱼一样循环反复地诵读着，他也学我摇头晃脑着，还时不时回过头向我点点头，用眼神跟我示意“是这么朗诵地”。我“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有时傍晚，在菜园子里我们劳作完，待收拾好农具，月亮也逐渐爬上来，于是，我鼓着儿子的小手“啪啪啪”唱着童谣，“月亮光光，装满筐筐，抬进屋去，全都漏光……”边唱着，边追赶月光下我们大家的影子，一路嬉戏，踩着银辉归家。

　 田园生活有太多美好画面，每一帧画面都在晨露朝霞、夕阳余晖中熠熠闪着光，大自然天生是一位大师，他用画笔浓墨重彩地勾勒着山川河流和大地，又用他厚实温暖的双手抚慰苍生，治愈着人世间一切疾苦。曾经的我轻飘飘在半空中游弋，而这块土地却牢牢实实地把我吸附，大地的怀抱让人踏实而安稳。

　　这块菜园子成了我们、植被、庄稼和花鸟虫草的天地，我们锄田耕地，有时在不远处河边钓鱼，陪儿子捉蜻蜓、捕蝴蝶、追光斑、踩影子、捉虫子、铲泥土、钓鱼儿……我们把自己童年快乐的经历陪孩子重新再过一次；倘若有童年的遗憾，我们也争取弥补回来，我们不仅仅是陪伴孩子，更是陪伴另一个重生的童年里的自己。这块菜园子，让我们彼此多了些陪伴，亲近大自然，再用爱去浇灌，田里的作物现在都一层层铺满，绿油油地，果实也一沓沓，结得沉甸甸地。这样的田园时光，滋养了他们，也滋养了我们自己的灵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兴衰起落、跌宕起伏，慢慢参透着生命和生活的意义。我们向大自然和广袤的土地致敬，像他们一样明月入怀、襟怀磊落；像他们一样朝气蓬勃、生意盎然。我的田园时光，最纯粹最美好的浪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