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浪桃李春风尽(四—8)

醉墨轩主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墨浪桃李春风尽(四—8)</b></h1><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写在母校双林中学裁撤之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沈晓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之四:春风桃李旧闻录(NO.8)</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90年代,我调入母校工作不久,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学校里发生了一桩较为严重的事件,让我领略了双中老教师们的“民主”精神。有一年,镇上选举不知哪一级人大代表,双林中学作为一个单独的居民选区举行全体选民选举,镇上重视,专门派了领导亲临会场。但是,几轮投票选举下来,选票上指定的候选人均没有超过半数,选举最终只得不欢而散,搞得学校领导很尴尬,镇上领导更狼狈,事先准备的鞭炮也没有放成。从此以后,领导们“吃一堑,长一智”,每逢选举,双林中学不再单独设小选区,而是并入爱国路居民社区进行选举。直至今日,更有绝顶聪明之天才出一上策——我取其名为“手摸选票法”,就是你若同意选票上的候选人,无需作任何符号,只要你的手摸一下选票即可。民众普遍认为,出此计者,定当载入史册,流芳百世。</p><p class="ql-block"> 经此风波,双中老师名声在外,镇上百姓评说纷纭,褒者说双林地方最高学府,老师到底不一样,讲人权,争自由,求民主;贬者说知识分子天生反骨,“臭老九”成堆的地方终究难治。这似乎讲得都没有错!印象中,那时双林中学全体教职员工开大会,书记、校长讲完后,常常有老教师站起来说:“我有话要说。”接着他就走上讲台,拿起话筒来,他还没有开口,底下教师即报之以一阵掌声。此番景象,今天想来,恍如隔世。进步耶?退步耶?谁能回答我。</p><p class="ql-block"> 《老子》里有一句话,说是“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所以主张愚民。此话历来受人诟病,却无疑大受治人者欢迎。愚民,当然不是不让人读书受教育,而是指向人民灌输一种学说思想,使民众想法齐一,唯命是从。自古至今,治人之术,大致如此。</p><p class="ql-block"> 上述选举,双中教师大部分另选他人,以致票数过于分散,无法取得结果。其中得票相对较多的另选他人中,有一人叫“谈春宝”。大家之所以选他,颇有一点“蔑视权力,减少沉重”的搞笑成分在。众教师把严肃的选票投给谈春宝——一个退休多年的文盲老校工、一个孤苦终生的底层小人物,我认为,这也应该算得是对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东方注解。</p><p class="ql-block"> 下面就说说谈春宝老人,他可以说是双林中学开天辟地的“元老”级人物。听说,创校伊始,他便在学校食堂负责挑水(当时还没有自来水,他的职责就是从西港口把水挑到食堂)。有了自来水之后,他便开始负责为师生蒸饭。到我进校读书时,他已临近退休。他孤身一人,无房无产,无妻子儿女,所以他一直和新来的年轻教师一样,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时常根据学校需要搬家,无固定住房。几十年间,学校里无论大人小孩都叫他“谈伯伯”。我读书的那几年,印象最深的是,已经退休的谈伯伯每天起得很早,从街上的点心店集中采购少量的一点油条、油绳、油团子、软糕等,摆在他食堂对面自己临时的宿舍窗口卖,从中赚取一点微小的差价。所以,可以这么说,老人谈春宝是上世纪80年代初学校里最早“下海经商”的人。</p><p class="ql-block"> 可无奈的是,他的早点摊生意总是不太好,因为那时,我们这些住校的农村学生实在太穷,除了少数住校老师和个别家境较好的学生偶尔买他的早点,绝大多数住校生都无余财问津他的早点摊。拿我本人来说,读书的那几年里,我可以发誓,自己从来没有买过他的油条、油团子之类,尽管只要几分钱。我每天都是只吃饭盒里蒸的稀粥和家里带来的炒咸菜或炒萝卜干(这两样东西相对可以放得久些而不变味,虽然热天一个礼拜下来上面也会长毛)。</p><p class="ql-block"> 为了说明当年我们这些农村学生的贫穷与寒酸,我这里再补充自己的一份证明,以便今天的读者诸君比照理解。我在双林中学读书的五年中,最大的一笔奢侈性消费是,我省吃俭用差不多一个学期,从父母给我的零用钱里积攒下几块钱,在1982年1月9日(我高复第一年第一学期期末)那天,我瞒着父母,擅自跑去东横街的新华书店买了四册一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出版、1980年8月印刷),定价3.45元。因为购书的日子我记在每册书的扉页上,所以今天一翻即知。无需多解释,三元四角五分,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笔大钱。</p><p class="ql-block"> 老年的谈伯伯,除了那一口假牙和耳朵听力下降外,身体似乎一直很硬朗,无牵无挂、无知无识的他似乎也少有烦恼,是个“乐天派”。我回母校教书后很久,他还一直住在校园内的老房子里,逢人喜欢聊几句,时常对人夸说自己现在还能如何如何,比如一顿饭能吃一大碗糯米饭等等。有一次,我听后对他竖竖大拇指,他很开心地笑起来,像极了一个顽皮的大孩子。</p><p class="ql-block"> 他过世以后,我才听朋友华强宝说,老人是他的舅公。抗战之初,谈春宝竟然在国军中当过兵,南京保卫战打响时,他正在南京夫子庙的一个部队炊事班里烧饭当火头军。南京沦陷前夕,他化装成流民逃回双林,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他的这段历史,除极少数几位亲人外,他很少与人说起,因为当年他是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兵,而且还是个战场逃兵。</p><p class="ql-block"> 由谈春宝蒸饭,转而说到当时我们大家都用来蒸饭的铝饭盒(这种饭盒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由铝饭盒我要说到当时学校里另一位老人朱桂清——总务处的会计朱老师。</p><p class="ql-block"> 因为当时师生的饭盒都是放在几个大铁条蒸笼里蒸,拿饭盒时,若没有明显的记号,那么多饭盒是不大容易很快寻找到的,所以,不同人的饭盒都想方设法做上各样的记号,最多的是用红漆在盖子上写名字,或用刀在上面刻一个特别的记号,也有的干脆在饭盒上捆一条醒目的布条。记不得何时,我一直用的那个旧饭盒小而变形,实在不能用了,家里父母商量,咬牙给我买了一个新的中号铝饭盒。拿着那个新饭盒,当时我犯愁了,怎么给它做上记号呢?在这么崭新的东西上瞎刻瞎写,实在非我所愿。后来有同学告诉我说,总务处的老会计朱老师,一手好字,他常帮人用钝头的洋钉在铝饭盒盖子上敲击出漂亮的字来。我当即决定求助于朱老师,尽管我认识他,他根本不认识我。</p><p class="ql-block"> 一天午饭后,我拿着新饭盒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当时总务处在紧靠墨浪河北岸、食堂东头对面的一间平房里,门朝北。之后不久,前文写过的我几次采访总务主任凌亚禄老师,就是在这间屋里)。会计朱老师正在吃中饭,因为快退休了,可能是牙齿不太好吧,他吃饭咀嚼的速度相当慢,他桌上的饭盒好像只打开了一小半,大概是怕吃饭时间长了饭冷掉吧。我进去,忐忑地说明了来意。朱老师听后,没有二话,立即把自己的饭盒盖严实了,继而将它和菜盆一起推到边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似乎是常备着的大号钝头铁钉和一把小锤子。</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才问我一句:“敲什么名字?”</p><p class="ql-block"> 我说:“简单点,一个‘龙’字吧。”</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只见他先取下铝饭盒盖子,接着用铁钉在其上面轻轻地划写出一个楷书繁体的“龍”字,然后再用铁钉的钝头和锤子沿着笔画敲击出一个个连续的小凹点(这些点并不把铝皮钉穿),笔画敲完,一个醒目漂亮的繁体“龍”字呈现在我的新饭盒盖上。整个过程,可谓步骤紧凑,工序流畅,手法娴熟,尤其是那个楷书繁体的“龍”字,至今想来,我还是认为它是可以入帖的规范书写。几分钟之后,朱老师把饭盒交回我手中,继续慢慢地吃起他的饭来,还是没有二话。</p><p class="ql-block"> 我道谢出来,满心欢喜,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内心萌生——今后我定要好好练字!</p><p class="ql-block"> 今天,若要追溯我与书法的因缘,最早的因缘大概就在此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9、2)</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