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红色的校徽

大漠独行

　　一枚红色的校徽，承载了三代人的梦……

————题记

　　昨天晚上，好像梦见老李了，模模糊糊间，老李的大眼睛越发深陷，好像掉到眼眶里，皮肤褶皱松弛没有血色，还是那样喘气吃力，身体佝偻……这一切似乎都不够清晰，唯独胸前戴着那枚红色的校徽熠熠生光。（老师戴红色的校徽，学生戴白色的校徽。）那是老李在学校打工十几年，留下的校园情结。

怎么会梦到老李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我繁忙的工作中，应该是没有时间想到老李，老李却不期然走进我的梦里。看来，我的记忆深层次是给老李留有一席之地，算一算，老李离开我们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先说说老李的校徽，老李是学校的工人，不在编制，可以随时辞退的那种。因为他和老校长在同一个村子住，老李又孤儿鳏父，生活没有保障。出于对老李的同情，校长让他在学校后勤做点事儿，也就是看家护院的工作。老李很认真，兢兢业业做着他琐碎但并不繁重的工作。

有一年，学校突然让老师和学生都戴校徽，理由是好管理。老李当然不会发到校徽，他不是教师，充其量算一个临时工人。但是，老李很是羡慕教师胸前那枚红色的校徽。在老李的心中，那枚红色的校徽就是铁饭碗，就是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天，一位教师带来一个特大新闻，说是在校外看到老李戴了一枚红色的校徽。大家听了先是惊讶，之后是大笑，他们无法想象戴着校徽、走上讲台的老李会是什么样子？本来说话就很吃力的老李，面对学生会说些什么？后来，关于老李校徽的事儿越说越奇，说老李平时把校徽放在兜里，只有走出校园很远才会戴上，行走在社会上的老李，因为那枚校徽腰杆挺得贼直。回来时，不等到学校门口再赶紧摘掉校徽，放到兜里收好。也有说看见老李戴着校徽和一个女人走的很近，很亲密地说着什么……教师，本来就不乏想象力，关于老李戴校徽这件事儿，有很长一段时间，给老师们带来了太多乐趣。

今天上班和同事说起老李，说起老李的校徽，我们都唏嘘感叹，那枚校徽，是老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年大家却当玩笑演绎出那么多故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不是太过残忍？我们无端地践踏了老李对生活的希冀（他逢人便说，再过几年他可以转为正式教师）？老李直到去世，也还是一个临时工，不知那枚校徽是不是和老李一起下葬入土了？那时我就想，当我们工作累了，当我们工作中不如意了，我们有过抱怨，我们也会骂爹骂娘……想想老李，我们是不是更应该珍惜当下的日子，享受工作、享受生活、感恩生活？

我和老李有点特殊感情，不仅仅是老李的儿子是我的学生，还因为我的爱人和老李同村，当年经常和老李的养女在一起玩，对老李是满满的同情。老李领着儿子在学校住，生活捉襟见肘。每到买年货的时候，妻子都会给老李和儿子带出一份。那时生活都不富裕，也就是一块肉、一桶酒、或是包饺子送过去……老李每次接到过年礼物，眼里都有泪光泛起。看不得大男人流泪，礼物送到，我赶紧匆匆离开。那时，每到冬天，我都是第一个到校，给班级生炉子，老李见证了我十几年的辛苦，他负责分煤，往往是给我们班多分一点。近水楼台先得月，老李也懂。应该说，在寒冷的岁月，老李是真真切切给过我们温暖的。也许就是这一点，老李在我的记忆中留有一席之地。

　　说说老李的儿子，老李的儿子——春生，应该是春天生的，老李对儿子寄予了无限的希望。说老李的儿子之前，还应该说说老李的一次“工伤”。老李工作认真，对学校老师出言不逊，那位老师喝多了，用砖头砸坏了老李的头。学校的处理方式是那位老师给老李治病，老李打了二十几个点滴，伤口无大事，对老李的老肺病倒是起到了一定的治疗作用。事后，那个老师愤愤地说：“要不是他的吊瓶，老李那个冬天都不一定挺过去，是他让老李多活了几年。”老师们没有更多表态，他们觉得和老李较真儿不值得，毕竟老李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大家庆幸的是老李没有被打死，不然那位老师可就惨了。

知情人说，老李的儿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是在老李这儿出生的，老李应该清楚这一点。老李活着的时候，关于儿子的亲爹应该是来过学校，老李应该是有过反感。老李从没把儿子当外人，视如己出，对儿溺爱有加，自己节衣缩食，让儿子尽量风光一些。老李的儿子曾经是我的学生，知道他的家境，生活中是有过关照的。可是，老李的儿子读书并不用心，老李对校徽的情结在儿子的身上又落空了。老李是没有机会参加儿子的婚礼就离去了，老李走的时候好像是冬天，那时我应该是调离了工作，没有机会参加老李的葬礼。据说是学校出钱出人把老李安葬了，那时老李的儿子应该在外地读书。本来想，老李离去了，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

来到城里，老李的儿子找过我，说是要把他的儿子调到我们学校，老李的儿子说当年自己没有好好读书，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更好一点的教育，我没有理由拒绝。老李的孙子读书平平，有时也惹父母生气。一天深夜，老李的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儿子不愿读书，一部手机不离手，他的教育无效……说着说着，他放声痛哭。在哭泣中，他说父亲在他到外地读书的时候，把那枚红色的校徽给了他，希望他有机会也能当一名教师。可是，他没有让父亲死得瞑目，于是，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完成父亲的期望，把那枚校徽真正戴在胸前，挺直腰杆走进校园，走上讲台……他说得断断续续。那时，我在学校值班，偌大的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心里一片空落。我想那是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痛和绝望，我帮他分析孩子的心理，让他多陪陪孩子，一同走过困难期。和老李相比，老李的儿子更关注孩子的读书，在社会闯荡了好多年，他深知文化的重要。

老李的儿子在市场卖鱼，起早贪晚，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孩子没有养成好的学习习惯。他白手起家，没有奋斗就没有生活，这是很残酷的现实。每次去市场买东西，都能看到老李的儿子，每一次他都要送鱼给我，没有办法，去市场常常绕开老李的儿子，免得和他撕扯。老李孙子的升学宴我参加了，那应该是老李没有想到的。热热闹闹的升学宴，老李的儿子脸上挂着微笑，大家举杯庆祝，老李的儿子沿着老李的希望走进城里，老李的孙子又圆了几代人的大学梦，这不正是老李当年胸前那枚红红的校徽所包含的全部吗？孩子上大学后，老李的儿子给我打过电话，问儿子将来是去当兵还是考公务员。老李的儿子在为他的孩子更好的未来谋划，提前准备，免得被动。根据我的阅历，我和他细细做了分析，并希望孩子能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鱼市上，老李的儿子——春生的摊位在不断升级，所卖的鱼也很有档次，主要经营江鱼。这几年没有春生的消息，他的孩子应该就业了吧，无论干什么，一定会比春生这一代人生活得更好。赶上好时代，加上春生早就认定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老李一家真正是改朝换代，老李当年的希望开花结果，让乡邻无尽地羡慕。当年衣食不保的老李一家，如今住进了楼房，孙子向更大的城市进军，生活越来越好了。

　　离开母校有十八年了，回去的时候不多，每一次回去，都会有太多的感慨。当年的平房换成了楼房，老李当年住的地方，变成了菜园。记得当年那里有一个小菜园，老李在有限的空间种下蔬菜，勉强可以维持爷俩的生活用菜。有的教师也会光顾老李的菜园，老李就会有些怨言，说老师摘菜应该和他说一声。对我倒是网开一面，送茄子、送豆角……说心里话，自家园里的蔬菜吃不完，又不好拒绝老李，每次都象征性拿着，之后送给他人。虽然没有吃老李送的蔬菜，心里还是多了几分感动。特别是春天，老李的大棚蔬菜下来的早，中午在学校吃饭的老师尝到春天的第一口鲜，心里对老李有着不尽的谢意。老李是不善于讨巧的人，老师们并不看好老李。

有几年，学校的甬道边老柳树上挂着我养的云雀，在我忙碌的时候，老李替我为鸟儿添食添水。云雀高兴了，把对春天的礼赞唱得行云流水，婉转动听，整个校园鸟语花香，春意盎然。老李站在不远处，干瘪的皮肤上落满春日的阳光，佝偻的身体，在咳嗽声中一颤一颤的，那是老李的幸福时刻。春天来了，老李又挺过来了，属于他的生活还会继续。但是，刚刚过去的冬天，一定是把老李生命中的某一个部位冻僵了，让他的生命渐渐失去了温度，终于在那个冬天，老李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生命被彻底封冻了。

“老李，你怎么没有戴校徽啊？”老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现出少有的羞涩。“我不是教师，哪好意思戴校徽。”老李讪讪地说，转身离去了。

那枚红红的校徽，一定给过老李些许的温暖。我们的校徽早已遗落在岁月的风尘里，唯独老李的那枚校徽，在岁月深处闪闪发亮……

2021.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