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炒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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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炒芹菜。 如果芹菜粗大，那就拇指食指撑开一根线，用这线，把芹菜劈成条条细丝，比刀好使。 这办法，是55年前，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看到的。老槐树下坐着的胡阿姨，现如今，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然而那时，胡阿姨还年轻，刚拉扯三个孩子，从三号院，被撵到我们这儿。 三号院，在67中西边一站。三号院里，专住高官。断续或一直来往的同学里，建华、李yiny住那儿，房ling、耀光住那儿，建军、小荣、胡亚n、朱lili、周红w、陈保g、王阿勤……统统住那儿。 同样住在那儿的胡阿姨的丈夫m荣，平时，那是一脸庄严、高视阔步、从来目不斜视。给我的印象，巍峨高耸，虽仰视而不可见。却不料文革暴起，惨遭大难，说不可说，辩不可辩，走投无路，只得自我了结…… 胡阿姨眼泪还没擦干，就被要求搬出三号院，拉扯三个孩子，下迁到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就一收容站，等待着分期分批，把这些不入流的人们，遣往更黑暗的地方。 胡阿姨没了高官丈夫，随之也就没了地位、没了尊严、没了生计、没了安全……她就帮中国科学院的一个亲戚看娃。忘了那娃是男是女，只记得老是陷在一辆讲究的婴儿车里，只记得跟ta妈妈一样文弱养眼，就连偶尔的哭泣，也像轻诵法文。 胡阿姨推娃娃车，喂娃娃饭，抱着哄着，无比尽心。过去她是“师座”夫人，没有哪个亲戚，敢把娃娃抱给她。但是如今做这保姆，胡阿姨，求之不得。 然而所谓岁月静好，在那时，更是一厢情愿的幻象。很快，胡阿姨刚刚抹净的眼泪，就再也抹不净了。她还不能放声地哭，不能往死里哭，她没有这个资格和胆量。她求告无门，只有绝望心碎地无声饮泣。老槐树下，一群别样的苦命的女人，围着她劝。她和她们脸上的泪，下来了擦干净，擦净了又下来，如同彼时人间的苦难，无穷无尽。 原来，是安排他们搬走。说是“安排”，跟“勒令”一样没商量。一家人，先是从高官官邸，下迁“工棚”、下迁收容站。这一回，却是从云端中的皇城，发配丈夫抗战时的入伍地，那个更加贫瘠、又湿又冷的穷山沟…… 他们回到穷山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是，他们必须肩也能挑、手也能提，因为他们除了一顶“叛徒家属”的帽子，一无所有。 胡阿姨两子一女，小女儿早从幼儿园退园，幼儿园，已经不是她能去得起、够得着的地方了。 两个男孩儿，老大跟我一个年级，老实安静，成绩尤好。如果留在帝都，等到云开雾散，一定能上大学，甩掉“叛徒后人”身份，把一切重新来过。记得他像他爹，一急，脸和眼睛就赤如火炭，嘴角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结巴一片…… 老二淘，不时惹事，我记得他叫建平。每一惹事，不管是不是因为他，都挨胡阿姨打。胡阿姨一边打，一边忍不住地哭；使劲儿打、使劲儿哭…… 吃人的文革，后来终于结束了，终于不再搞没完没了的吃人的运动了。胡阿姨的双手，还因为手指开裂，而贴着一块又一块白胶布吗？有老大老二在，沟里的它们，没能太过分吧？ 建平他哥----我那成绩空好却遇事毫无办法的同年级同学，你挣得够工分儿吗？ 七六年九月全国解放，七七年秋冬恢复高考，你们三兄妹，进去考场了吗？ 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 …… …… 一会儿，炒芹菜。 这又苦又老的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