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崇明农场一年四季最艰苦的农活是什么?有过知情生涯的估计十有八九会不假思索的回答——开河!
崇明岛是长江泥沙冲积而成的,沙土松散,容易河泥淤积,河床抬高,河道淤塞。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要夺得来年的好收成,兴修水利,疏浚河道便是农场的头等大事。隆冬季节,寒风呼啸,稻子棉花已收拾入库,麦种也已播撒下地,于是趁此农闲,一年一度声势浩荡的开河大幕便徐徐拉开。
凌晨四点刚过,知青们闻之发怵的起床钟敲响了,“当、当、当”的钟声扰了暖融融的好梦。揉揉惺忪的双眼,来不及伸个懒腰,赶紧起床下地,简单漱洗后,奔去食堂打饭。老知青经验丰富,特意吩咐早饭要吃干的,说是长力气。于是,一间宿舍八个人,个个捧着满满一大碗白米饭,就着崇明咸瓜,悄无声息地大口吞咽。尔后,套上冷冰冰的套鞋,披上厚厚的老棉袄,腰间系个绳带,再戴上带耳垂的棉帽子,扛起农具匆匆出门。 根据场部的统一部署,开河工地每年变换不一。近的,七八里地转眼就到;远的,可得走上个把小时,甚至借宿临时搭建的草棚过夜。机耕路上,人影绰绰,有的手提狭长的崇明阿锹,有的肩挑柳条编制的簸箕,有的肩扛笨重的拉耙,神色凝重,疾步赶路。冬季天亮得晚,夜幕里,寒风刺骨。尽管那时年轻,一路走得紧,但依然风刮脸颊火辣辣的,冷得直打哆嗦。况且倘若天晴,便是福分;一旦雨雪侵扰,可就遭殃了。穿着碍手碍脚的雨衣,踏着泥泞湿滑的土路,小心翼翼也难免趔趄。记得那年我出门迟了,心急火燎地追赶同伴,脚底打滑滚落路边麦地,浑身泥水,起身一声不吭,继续赶路。
天色放亮,一条十几公里长的河道两旁,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十几万农场知青摆开战场,场面蔚为壮观。若是并非平地起锹的老河浜,河中间已挖出一条排水沟,河水已拷干,河底裸露着墨黑的淤泥。按照前些天用木桩界定的各连队以及各班排的施工河段,知青们各就各位振作精神走下河坡。按规矩,有经验有能耐的男知青双脚分叉站在河底,娴熟地使着阿锹,用力侧面插两锹,正面插一锹,一块齐整的长方形土块起锹了,摆放在已等候一旁的簸箕里。开锹的有分寸,身强体壮的男知青,一副担子左右两个簸箕各两块,足足一百来斤的分量;而孱弱瘦小的女知青,则两边各一块,男女有别。挑担的,弯腰侧身、扁担上肩、挺腰直立,从河底沿着早先顺坡筑起的土梯挑上河堤,倒掉土块即刻返回。当然,也有用箩筐装泥的,一副杠子,前后两人哼着节奏往上爬。有人说,开河看似笨重的体力活,实则也很有技巧。开锹的两脚不可随意移动,起锹后河底要平整,“猪头肉”(碎土)尽量减少,不然淤泥堆积难以收拾。而挑担的,则忌讳半途歇担,两手前后抓紧簸箕的绳索,随扁担的起伏迈步,否则坚持不了多久。这些,可都是老知青的经验传授。 开河时,知青们最难熬的是持久战。每天除了拖拉机送来午餐和两顿点心时稍作休息喘口气,从天亮干到天黑,体力消耗不言而喻。三四天后,精疲力竭,贵在咬牙坚持。开锹的,腰酸背痛,大腿发麻,手背酸涩,手心磨出了血茧子,一锹一锹钻心的疼。挑泥的,河底益发见深,河坡愈加坑洼,原先的土梯难见踪影。肩头红肿了,磨破了,血丝染红了内衣,弓背挑起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滑地往上爬。入夜收工回归时,双腿像似灌了铅。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宿舍,顾不得清洗和晚饭,只愿倒头躺下美美睡一觉。
还有,知青们最担忧的是雨雪骚扰。本就湿滑的工地,雨雪当头撩拨,知青们的艰难可想而知了。记得有一回冷风嗖嗖细雨蒙蒙,加之崇明的沙土细软咬脚,腿脚乏力的我重担压肩,一脚踩在淤积的泥沙中怎么也难以开拔,愈挣扎陷得愈深,最终抽出双脚却陷了套鞋,只能挽起裤管,赤脚干到天黑。收工时,通红的小腿麻木了好一阵。当然,大冷天的开河工地上,不光是我,哪一个知青没有赤脚开河的经历? 在开河过程中,最令我感怀至今的,是不时闪现的人性光泽。连队里那些连排班带“长”的头头们,他们往往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苦活累活抢在先;一旦送餐的拖拉机“突突”而来,他们却拖在末了,安排好休息后的工作,端起饭碗已是残羹冷饭。知青们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其实这就是知青们拼命的力量源泉。我尤其敬佩那些优秀的66、67、68老三届以及70届的老知青,他们有学识有素养,受过正规的学堂教育,哪像我等后来的小知青,小学二三年级便遭受“文革”的羁绊,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老知青有能力有正气,平衡协调样样精通,更懂得关心体恤他人。他们会大声呵斥那些“懒人屎尿多”,时不时跑茅房的鸟人;更会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和特长发挥各人的能动性,使巧劲赶上进度节点。记得那天工地上,一楞头小知青指着河堤上正在手拿拉耙平土的女知青,嘟噜着嫌她舒适,老知青悄声解释:这几天她不适合干重活,你还小,不懂女人,以后会懂的。那小知青至今提起,依然百感交集,钦佩有加。
难以忘怀工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感人肺腑的一件事。那天,雪后初霁,开河工地热火朝天。忽地远远望去,一位大妈背着挎包踏着泥浆蹒跚走来。近了才发现,大妈就是我们隔壁连队女知青的母亲。那姑娘霎时傻眼了,呆立河底不知所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在有位胖知青机敏,赶紧奔上河堤,把大妈背下河床。母女俩抱头痛哭,泣不成声。整个工地凝固了,哭声四起,泪光闪闪。要知道,大妈从上海远程跋涉,到连队后再摸索了十几里地才赶到工地。这一份母爱,这一份思女之情,感天动地,刻骨铭心。 开河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抢河底!崇明的沙土难伺候,越到河底渗水越厉害,这就要争速度,抢开锹抢运泥,容不得丝毫延缓。如若不然,引用我们连队苏北人老书记的话,就是“哎哟喂,快点嘎,河坡要坍哈来啰,坍—哈—来—啰!”紧张时刻,有时就得使出非常手段,即所有人从河底到河堤排成长龙,用双手传递泥块。记忆犹新的是,一块块冰冷的泥块捧在手中,初始还带着手套,湿漉漉冻得刺骨且碍事,倒不如索性卷起袖管咬牙坚持,个中滋味非亲身感受实难倾诉。幸好时间不算太长,熬过两三个小时,河底抢成,斜坡也已铲得顺溜挺刮,洗净双手,揉搓着通红的手臂,露出欣慰的笑容。终于,可以凯旋回转了。
年轻时开河的往事已过去好多年了,如今细细想来,情到深处,时常老泪纵横。历历在目的,人性最本质最可贵的真挚与友善、奋发与韧劲,早已浸入骨髓。自从那年离开农场连队,上调回城进入国企,我总感觉碰到的所有曲折与窘迫,与当年相比不过是一抹尘土,从未轻言放弃。因为,风雨散去,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