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庐词话：听雨

静庐主人

南宋蒋捷有一首词写得好，这词就是《虞美人·听雨》，先来欣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是南宋末年的江南文人，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有道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蒋捷出身豪门且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自然过了一段歌舞升平的好日子，但好景不长，随着陆秀夫的崖山一跳，历史翻页，宋亡元立，他也就做了前朝的遗民而浪迹于江湖之间，在风雨飘摇中度过了惨淡的后半生。

蒋捷的雨，从宋末下到了元初，从少年郎下到了白头翁，从香艳歌楼下到了凄冷山寺，且看他是如何听雨的：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国的十二世纪，狼烟四起。蒙古大军雄据漠北虎视眈眈，金人策马挥戈直入中原，宋人仓皇南渡，原本就不怎么辽阔的大宋版图一缩再缩，直至退守到淮水——秦岭以南，倚天堑而得以偷安江南。西子湖畔，笙歌又起。

南宋末年，王气衰微。颓废的年代，最好做娱乐至死的勾当，上到朝堂下到里巷，莫不如此。蒋捷本是江南才俊，翩翩少年初长成，鲜衣怒马正芳华，家里有钱，肚里有才，歌楼酒肆风流处，软玉温香，红烛罗帐，好不风流快活。江南烟雨中，放浪情怀的嘈嘈切切，你侬我侬的莺莺燕燕。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好景不常在，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蒙古铁骑终于等不及了，先灭西夏，再灭大金，继而大举南侵，疯狂屠戮，富庶秀美的江南水乡很快就弥漫在浓烈的血雨腥风之中。南宋亡。

十三世纪的中国，朔风一直在呼啸。多少流民无片瓦，江南四月雨凄凄。江南的雨，一样的寒彻入骨。

此时的蒋捷正当壮年，本该撸起袖子做修齐治平的事业，奈何时运不济，惶惶如丧家之犬，只能携家带口避兵祸，流离失所江湖中。仓皇之际回首往事，禁不住嗟叹不已：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秦淮河里，流的不再是胭脂水，而是离人泪。

这江南的雨啊，像江上漂流的人，从春下到冬，乌篷船上，竹栏杆旁，听西风嘶嘶，望黑云沉沉，忽然，江面上一只在雨中低飞的离群的孤雁，发出了压抑而嘶哑的鸣叫声。此时的蒋捷，孤零零流落他乡，与江上的孤雁瞬间产生了共情：此去无归期，生死两茫茫，一滴同情泪，和雨洒寒江。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是个有骨气的清高文人，在漂泊不定的流亡日子里，即便百废待兴的元朝政府向他投来了橄榄枝，许他以高官厚禄，他也能固守清贫而不就，有着不食周粟的士人气节，而气节终究不能当饭吃，好在江南佛寺多，元人也崇佛，年迈体弱的他，只有寄居僧庐，素斋果腹，聊以度日。

亲人频离散，旧友多失联，苦雨时来袭，形只影更单。孤寂之情无以排遣，一句“鬓已星星也”，顿悟一般，道尽了人生的无奈与无常！纵使爱恨万千重，悲欢离合总无情，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他终于从那迷幻的人生中超脱了出来，心静如水，洗尽风尘。

再听那窗外的雨声，这神奇的造物的馈赠，再也没有过往的吵吵闹闹和悲悲戚戚，通透如禅，也无悲喜也无愁。

甚好甚好，管它何所从来，又何所从去，八风吹不动，独坐紫金莲，“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好的文学作品，就像个毛毛刷，总能刷到你心里头痒痒的地方。

蒋捷的这首《听雨》，适合“过来人”读。何为过来人？凡是吃过生活的苦，走过坎坷的路，受过命运的捉弄，经过风雨的洗礼，而后心静如水，期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人，就是过来人。过来人，你品——

时间，从少年、到壮年、到老年，空间，从歌楼、到客舟、到僧庐，一副时空变换的人生长卷展示在我们面前，词人忽发奇想，何不用这江南的雨声做线，把它们串起来呢？于是，一首《虞美人·听雨》的好词，如一串光彩夺目的珍珠，照亮了十三世纪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雨声是听觉，你不必刻意去看，闭上眼睛静静地去感受，那如同生命脉搏的滴答声，穿越千年，一幕幕生动的画面就在你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人生种种，都在其中。

人这一生，不管是波澜壮阔，还是鸡毛蒜皮，从心路历程上来说，都是一样的，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是情语，换一个字，一切景雨，皆是情雨。鬓已星星的人啊，你的雨呢？你可曾听见那雨中因你而来的平平仄仄、起起伏伏？那下过雨的天空，最终，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读这首词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时值中秋，干旱的北方地区终于迎来了雨季，这块被烈日炙烤了一季的黄土地，连同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着的人们，以及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动物植物，统统张开了毛孔，尽情享受大自然如期而来的润泽。久旱逢甘霖，真个舒坦！

江南总是湿漉漉的，看看蒋捷吧，一个终生都在雨中行走的人，身与心，都沉甸甸的。长住江南的人，可能一辈子就听雨了吧。蒋捷终究没听过这北方的雨，大大咧咧的，像是沧海一声笑呢！

——20210902于静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