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雨后的蜗牛

马俊华

小说:雨后的蜗牛作者/马俊华 一 大雨从早晨开始下起，到黄昏时总算停了，小明不顾院子里嗷嗷待哺的蚊子，就急不可耐地要到院子里。 确实，一天的大雨，蚊子们滴米未进，肚子早就饿扁了，前胸和后背都快粘到一块了，像一个刚开门的采血站，正盼着小明来义务献血呢。 小明也不敢掉以轻心，穿得严严实实的，长袖衬衣、长腿裤子、旅游鞋，还戴着长沿旅游帽、白手套和口罩，全身只有脸的两侧和脖子还露在外面，可即便这样，也很难提防外面那些蚊子。 小明觉得自己的着装特别像太空服，或防疫服，这种想法让他自我感觉特好，觉得自己变成了航天员或专业防疫人员。可爸爸却调侃说：“你呀，最多像个养蜂的，因为装备太土，太简陋，不专业！就是与养蜂的相比，也还差一个面罩。行了，就这样吧，抓紧时间，快去快回来，这么热的天，就是不被蚊子咬了，也会捂出痱子的。” 二 小明出了家门，来到院子里，顿时觉得浑身透亮，外面特开阔，空气特新鲜。 院子里湿漉漉的，树木、青草和蔬菜的叶子都绿莹莹的，一阵轻风吹来，就噼里啪啦地直掉水珠。有的水珠还不够圆满，不够重量，无法滚动和滴落，就悬垂在竹竿壁上、草尖上，或鼓凸在叶面上、石板上，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也像一个个小小的放大镜，清晰地显露出水珠下面的叶子的脉纹，石板的纹理…… 雨后的院子，可是个神奇的世界。小明轻轻掀开黄瓜叶子，往里面探望着，希望有惊喜的发现。 果然，松软的泥土上有刚刚钻出来的蚯蚓，它们好像刚刚洗完了淋水浴，浑身干净，露出淡紫的半透明的皮肉，在缓缓地爬着，身后是车辙一样交错的痕印。一只瓢虫也浑身光洁，橘红的甲壳隐隐闪着微光，上面乌黑的七星清晰可见，正低着漆黑的小脑袋爬动着，对小明那专注的表情浑然不觉，小明很快就发现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在绿色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破瓢虫，这么傲慢，见到我连声招呼都不打，真不礼貌。”小明不满地说。 “我知道，你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你，各忙各的，相安无事。”瓢虫一边蠕动着一边嘟囔着，算是打招呼了。 三 小明放过瓢虫，四下巡视着。 突然，他在黄瓜蔓子的底部看见一只浑身铠甲的黑红油亮的大水牛，大水牛学名叫“大牙土天牛”，有大拇指粗，长着锯齿状的触角，俨然昆虫里的威武大将军。雨天一过，它就会爬出来，深得小明的喜爱。 小明立刻弯下腰，不顾叶子上的水珠哗啦呼啦地落在身上，渗进衣服里，一下子就捏住了大水牛。 “放开我！你这个调皮的家伙。这两天，你先后逮住了我的弟弟、哥哥、爸爸，现在连我也不放过。我明明长得威风凛凛，可你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玩，真真要把我气疯了。”大水牛挣扎着说，两只锯齿状的触角，就像两把小钳子，在空中张开，想夹住小明的皮肤，小明可是抓水牛的老手，拇指和食指合起来，也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捏住水牛的脖颈，任它的触角怎样折腾，也够不着他的手。可就在这时，小明觉得脖子后面奇痒难熬，非得挠一挠不可，不挠就打熬不过去。他知道，自己被蚊子叮着了。他伸出空着的手，抓狂似地猛挠后脖子，一不小心，另一只手松了，把水牛弄掉了。 水牛脱身后，像跳三级跳一般，从一片叶子跌到下一片叶子，再跌到更下一片叶子，然后呼地展开翅膀，飞了起来，边飞边瓮声瓮气地说道：“谢谢白线斑蚊子相救，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拜拜！” 从水牛的话里，小明证实了，自己是被白线斑蚊子咬了。 白线斑蚊子可不同于普通的家蚊，它小而粗，黑底白斑，特别凶狠，反应也快，只要落在人身上，瞬间就能吸饱血，而在皮肤上留下的吸口很快就会起个大包，又痒又痛。相比之下，家蚊都长得修长斯文，像一架微缩的小飞机，可一到晚上关灯后，它们就从隐蔽的基地起飞，专在你的耳朵旁边飞舞，发出蜜蜂一样嗡嗡的响声，让你心烦意乱，睡不着觉，惹得你时不时地伸手打它，可又很难打着，结果常常是打疼自己的脖子或腮帮，好像自扇耳光一样，加剧你的烦躁。家蚊要是真叮咬了你，也不严重，过一会就好了，包也消了。 四 等脖子后面的痒痛减轻了，小明对院子里的探险也失去了兴致，准备回家。他调转身子，却看见葫芦叶上有一只蜗牛，几乎与他的眼睛齐平。蜗牛驮着重重的背壳，不知道是在歇息还是在爬行，可看看它的身后，有一道淡淡的粘稠的辙印，表明它是一路爬过来的。 “你这个慢腾腾的蜗牛，能把性子急的人活活急坏，你就不能走快点嘛。”小明没好气地说。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要捉我，要学会欣赏我，欣赏我的从容，欣赏我行走的美。”蜗牛宽慰小明说。 “欣赏你？”小明对蜗牛说的话很好奇，瞬间忘记了痒痛。 “对，你需要好好了解我，理解我，欣赏我。”蜗牛慢腾腾地说，“你说说，你们人类下雨天都用什么雨具呀？” “我当然知道了，雨伞、雨披、雨衣……”小明轻蔑地答道。 “还有呢？”蜗牛接着问。小明想了一会儿，回答不上来了。 “还有斗笠、蓑衣呀，这都是你们古时用的雨具，现在几乎都不用了。你没看过吗？诗歌和文章里这样说：‘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蓑烟雨任平生’；‘在乡下，小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的人’……你不觉得这些场面很美吗？” 经蜗牛一提醒，小明想起来了，这些雨具他都知道，那些诗句他也知道，可是，不知为何，刚才蜗牛一问起来，他脑袋一片空白。 “不是我批评你，你们人类呀，眼睛近视，还散光，只能看见大景色，却忽视小景致。你们喜欢看烟波浩渺的湖上，有一只扁舟，上面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船夫或渔夫，划船远去，或坐在船上垂钓。你们喜欢看小雨淅沥的春天，一个农夫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田里劳作或放牛。你们还喜欢看在细雨绵绵的湖边、桥上或巷子里，有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可我戴着雨具在绿叶上慢慢爬行，就是小景致，别有一种美，却遭到你们的忽视，真是眼大漏神！” 五 “小景致？你还戴着雨具？”小明有些困惑了。 “是呀，看看我背上那个小壳，不是上好的雨具吗？汽车都是流线型的，我的背壳却是螺旋型的，像个密实的盔甲，保证我淋不到雨，也像个小屋，遇到危险，我就躲进去，非常安全。平时，这背壳要是出现破漏，我还能自己修复，这样的雨具，不比你们用的雨伞、雨衣、蓑衣、斗笠棒吗？我戴着这样的雨具在绿叶上漫步，不应该比你们的渔夫、农夫更有诗意和美感吗？这就是我说的小景致！”蜗牛解释说。 “咦，对呀，蜗牛说的有道理。”小明望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在心里认同地说，“不然，我怎么会冒着被白线斑蚊子叮咬的危险，跑出来看它呢？” 想到这里，小明灵机一动，对蜗牛说：“你呆在这里别动，我不抓你，只是回家拿个东西就过来，等着我。”说完，他就往家里跑。 “我可不对你做出保证，要是太阳出来了，我可受不了太阳的暴晒，就不辞而别了，不好意思……”蜗牛在他身后啰嗦着。 没过一会儿，小明就回来了，脖子上套着一个大相机。 “蜗牛，你不是说你美吗，那我给你拍照，回去好好看看，看看你值不值得欣赏。”说着，他就把相机调到微距模式，对准了蜗牛。 没想到，蜗牛的心理素质极好，对着镜头一点也不紧张，就像一个见过大场面的大牌明星，特别放松，特别配合，对着镜头摆出各种妩媚的姿势，一会儿伸脖子，一会儿抬眼睛，一会儿缩进背壳里……任凭小明对它不停地变换位置和角度，一次次按下快门。 这样拍了好一阵子，小明才停下手来：“蜗牛，我拍好了，你可以去玩了。”说完，小明就跑着回家了。 “回去好好欣赏吧，你可能不知道，对我的忽视，给你们带来了多大的损失！我替你们痛心呀。”蜗牛在他身后叮嘱道。 六 回到家里，小明觉得浑身又憋又热，特别难受。他匆忙卸下浑身的装备，喊来爸爸，一起把他拍的照片发到电脑上。然后，俩人头挨着头，一起欣赏起来。 那些照片像素很大，都在10兆以上，清晰度很高，远远超出了肉眼的分辨力。小明一张一张地看着，不时滑动鼠标，调整照片的大小。 每张照片都绿莹莹的，绿得纯粹，绿得柔和，清新鲜爽。那些大大小小的叶子发出淡淡的绿光，相互辉映，让叶子间的空隙也充溢着隐隐的绿意。随着鼠标的转动，叶子的脉络也越来越清晰，很多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细纹，都触目地显示出来，其网络密度似乎不亚于人的毛细血管。 “一片小叶子的构造竟然这么复杂，大自然里的生命实在是神奇！”爸爸在一旁赞叹道。 他们又细看叶子上的主角——蜗牛。蜗牛的整个形象特别清晰，可谓纤毫毕露，灰褐色的螺纹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凸凹，在水渍中发出幽幽的亮光；腹足上的颜色和褶皱也分布得特有规律，像规整的几何图形…… 最有趣的是蜗牛的头部，伸出四个几乎半透明的小触角，像四个刚刚绽放出来的草尖或枝丫，萌萌地立在空中；也像四根小天线，在捕捉着细微的讯息。很难想象，在大触角的顶端，会长着眼睛。小明把照片尽量拉大，想看清楚，可只看到模糊的鼓突。触角下面的部位像是脸孔，也很模糊，可它昂挺的姿势很呆萌，好像对世界无比懵懂…… 小明乐津津地看着，一边看一边对爸爸说起刚才与蜗牛的对话。他第一次发现，微观的世界比宏观的世界更让他着迷。 “是呀，与江面、湖面或深巷里人们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或撑着雨伞的场景相比，蜗牛驮着背壳的画面要微观多了，属于小景致，可它别有一种细腻和鲜灵，别有一种美。”爸爸总结说，“小景致确实是大景象替代不了的，应该与大景象一起受到关注，这样，我们对世界的观赏才会完整。在小景致里，生命既显得柔弱，又显得鲜活，生机勃勃，招人怜爱，也给人以希望和力量。这也许就是蜗牛说的小景致的意蕴吧？” 2021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