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浪懒为水,除却史湘不是云——题记。。 <i><b>少女史湘云</b></i><br>史湘云在《红楼梦》中,绝对一主角。她是贾母的侄孙女,在其心中晚辈排名第三——配一个小话痨翠缕给她当丫头(细致到入微),湘云本人就是一个话真多的女孩。她的形体,至少直甩“钗黛”二人两条街 ,按今天的标准。配宝玉的最佳人选。依我穿越过去给史老太作主的话。<br>说家世,侯府史家千金;论人才,风华可以绝代;比身材,“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今天她去选美大赛,“钗黛”二人必须全爬下。——宝钗太胖,黛玉太瘦。史湘云像极史兰芽,该骨感的地方骨感,该丰满的地方丰满。 胡兰成口中念念有词的“正大仙容”,说的就是她。<br>书中A面,史湘云情感上很大条,从不把儿女私情略萦心间。B面呢,她到底有没有爱过谁呢?史湘云的爱与不爱,还得靠书中给出的明或暗来支撑:湘云有一个“微疵”,说话“咬舌”,经常把“二哥哥”叫作“爱哥哥”。 这会不会是一向被认为不屑爱情的史湘云躲在“口吃”这个天生的掩体后面,向自己心爱之人时不时投掷出一枚枚爱情齁甜弹?<br>红楼作者有个“手关”病:十全九美,可能更合他的审美。他即便给美少女画谱,也从不把人物写得完美无缺,往往会弄点小疵来闹腾。给黛玉整个弱症、宝钗弄个热症、鸳鸯多个雀斑、香菱添个胭脂痣等等。这些“微疵”不仅没影响人物的美感,反而增了人设的色泽。他不仅使史湘云这个美少女有“咬舌”小疵,还借用这个小“微疵”作道具,道出人物的外在天趣与内心波涛。这个活是尺度大师的手艺。一般人,不是闪了老腰就是扭了手脚。<br>爱的魔方面前,少女也是好玩家。各有各玩法。史大姑娘素日平时以心直口快开朗豪爽出名,但如果爱了,在面对两大强势竞争对手,又自忖自身实力不够强大,她难免有无人言说的哀伤:她智商其实一点也不输两大对手——“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黛玉十一句,宝钗五句,史湘云独得十八句。论捷才,她无让谢道蕴;从优生角度讲她也胜过“钗黛”,中国人早就知晓“中表为婚,其生不藩。”她是老太太娘家的内侄孙女,又隔了一代,在MHC上比“钗黛”可能更适合宝玉;论女红,她这个侯府千金,玩出的手工品高到可以被私人订制,还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主;论关系,她与宝玉是两小无猜,耳鬓厮磨。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钗黛”还要长久些。但老太太属意黛玉,贾贵妃倾心宝钗。这两个女人才是宝玉能娶谁的决策者。她并无这样的强力后援。<div><br></div> 成人版湘云 《红楼梦》中,通常人们都以为林黛玉爱情的真正对手是薛宝钗,而不是史湘云。有趣的是,在这部小说中从史湘云出场伊始,她和林黛玉几乎是一见面就“掐”。<br>小说第二十回,史湘云来贾府,吵着嚷着要贾宝玉陪她玩玩,一上来就遭到了林黛玉暗示她爱咬舌(即大舌头)的毛病,而史湘云也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说我自然比不上你,可你就挑不出薛宝钗姐姐的毛病来。<br>不要小看这段口角,它充满了炮仗炸开后的气味—被调侃包裹着的火药味。林黛玉的话,无意中戳到了史湘云的痛处——说话刻薄是林姑娘的强项,大舌头是史姑娘的短处,被人当众揭了短处,再大气的女孩,也会生气的。被刺大舌头的小史索性放开大嘴巴:把林黛玉的心中刺——薛宝钗给抬了出来,让她们直接对垒,她一旁静坐看热闹,还不忘预言林黛玉将来要嫁给林姐夫。<br>当时贾宝玉就在二人身边,史大姑娘言外之意是:就算我争不过你,你林黛玉想嫁贾宝玉也是没希望了。有薛宝钗在,你根本没戏。这样的反击,你说林黛玉如何能不动气?<br>高智商人群的脱口秀,是其文化积淀后座力强推的狙击弹。两人这一段舌尖上的交锋,外包装上写着玩笑,内存里贩卖的是史湘云的小心机。<br>两人的斗法不止一次。小说第二十二回,为薛宝钗过生日看戏,贾母特别喜欢一个小旦,特意叫上来给赏。贾母为何喜欢这个小戏子王熙凤含蓄的提示,这个小旦像一个人。<br>在场的众人都不敢说,怕小心眼的林黛玉生气,偏史湘云大嘴巴说了出来。贾母之所以喜欢那个小旦——那个小旦的扮相像自己外孙女林黛玉。可是被比作是戏子是很不堪的,更深层的还在后头,这话被一向多疑的林黛玉解读成:姥姥只是觉得自己没爹没妈的,太可怜才太疼爱她的。<br>给自己没爹没妈的自家外孙女找个好人家,成全二玉是史老太太一生最后的一个大愿景,但敏感的林黛玉在史湘云误导下,把姥姥的爱理解成是一种施舍、怜悯。林黛玉发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雪剑严相逼”的悲鸣,其中也有史大姑娘有心无意凑的一份。——大明白人王国维先生,就说过史老太太正是拿着“风霜雪剑”围剿林黛玉的那群无名杀手中的一人——亲归亲,不是一路人。<br>这两起事,表面看不过两个女孩子因为爱情各自使小性。表达两个同样喜欢贾宝玉的女孩的相互之间单纯的敌意与掌不住的对掐。如果觉得那个时代太遥远,不妨回到现实生活,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当两个同时爱着同一个男孩子的女孩遇到一起时,她们之间会发生啥,就明白彼时湘云与黛玉的斗法,就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一见面就“掐”。<br>甚至,史湘云为什么会喝醉酒后在园子里的大青石上睡大觉——酒一般都是使气消愁之物,一般人都认为她醉卧芍药,是“英雄方本色,名士自风流”范儿的流露,就少有人这样想过,当一个女孩子心里爱上一个人,也会身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这种感受无法排释时,自然会借酒消愁的——何况这个女孩子素有男儿气,虽明知借酒浇愁愁更愁,可在诉无可诉之人时(她与宝黛二人虽然精神上相互待见,但爱情都是自私的,如何与这二人倾诉心曲呢),通常的办法是:躲在酒盅里,一醉心调休,片刻解千愁。<br><br> <b><i>湘云醉卧芍药</i></b> 湘云着女装的样子书中只提到一次,具体如何却没有细表,着男装倒细描再三。书中三十一回,宝钗对王夫人说:“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宝玉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br>史姑娘的长相却不在宝玉月旦的射程之内,作者对她显见有偏爱,给了湘云一人见清爽的女儿身,又让她兼有男儿的俊朗与开阔——中性之美。<br>之前的之前,中国人一直都主张阴阳要各守其职,男人得有阳刚之气,女人得有阴柔之美,但女哲学家蒂奥提玛描绘了美的“中间状态”,虽然这种美从来都被国人当作审美上的一种内分泌失调。<br>中性之美,其实早已存在。古希腊人认为“美即和谐”,古希腊雕塑作品上的绝顶之美,正是揉合调和阳性美和阴性美后的一种“中性美”。 <br>古希腊人认为“美存在于比例和和谐之中”,完美的“黄金分割率”正好把握了阳性和阴性之间的这种比例,使神性(神性在古希腊语中是以中性词的形式出现的)在雕塑中作品上有了阴阳之别。<br>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惑人,就在于它成功地将中性美发挥到极致。人们欣赏中性美,主要来自于男女两性始终互相吸引与寻找,结合为一体的潜意识。<br>对此,柏拉图给出这样解释:人是双性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期重归完整。<br>这种解释看似浅喻意却深:无论是男性特质女性的特质,孤立都是残缺的,结合起来才更完美。中间状态的美,意味着一个人越是蕴含异性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与完整。欣赏这种美,源自人类对自身完美的追求与向往。<br>史湘云的着男装,表面上是尚男儿气度,呈其中性之美。其实,另一层深意则如苏格拉底在《会饮篇》中谈的那样:“外表上我得像我心爱的人”。史湘云扮得与谁一样呢?书中老太太的话点出了:与宝玉一样。这一细节,很多人往往忽略了,但今天秀穿情侣装的人都知道这种扮相意味着什么。在那种场境中,它至少意味着史湘云着意想跟宝玉在外在上保持一致,从而达求心灵的相通。 <br>她那时大约一定会想:“我假定对方与我在气质上是相仿相通的(这给了我很大的快感)形象,然后是模仿:我尽量在许多方面与对方保持一致,我希望对方成为我,就像我俩结合成一体,包容在一层皮内,我恋爱经历中的形象贮存来源于那个相互交融的实体,而衣饰的一致,则是这种表情达意的一个道具。”<br>史湘云这种扮相,其内在传递的是另一种信息:用情侣装把自己与宝玉包裹在一起,与其它竞争者隔离开来,营造出一个独立的二人世界来。虽然这种单向的情感投射,并不能解决一己的情感归宿,但少女情怀一捧诗,诗翁之意不在酒。<br>史老太太对湘云与宝玉两人长相的误认,还隐写了两人 扮相的酷似,按今人的说法,这个叫夫妻相。书中明点了,以湘云的才情绮思,可能心里难免生发这等联想。世上才女,历来都是“联想集团”出品的白骨精。<br>除了史湘云对爱情的追求,史家出于自身的利益,也打上了宝玉的主意。老太太到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带了个托盘来,说:“将哥儿的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见识见识。”把玉带了去,一时间盘子回来了,里装满了金璜、玉笷、事事如意、岁岁平安等三五十件金器宝物,说是各地道友的“敬贺之礼”,其中就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br>在此之前,张道士已跟老太太提过了,说“哥儿也该寻亲事了”,“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小道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老太太当时听了之后,也不以为然,不知他说的谁家,就答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 <br>张道士提的就是史湘云。张道士将史家的金麒麟与这些金璜玉笷一起送上来,就让老太太表个态,老太太就是打史家出来的,对这些自然心知肚明,看了后故意问谁家孩子有这么个金麒麟,宝钗讲好像史大妹妹有一个。薛宝钗讲“好像”、老太太扮“无知”,这二人全是权谋部心机处毕业的高人。后来,本来是三天的平安醮,第二天老太太直接就不去了。躲人呗!<br>史家还是不肯罢手,初六又让史湘云去贾府。平素湘云来往这里很随便,这一趟显得极为正式:穿戴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太多了,连王夫人都看不下去了:“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平时并不关心疼爱她的二婶这回咋会热心起来了?穿得整整齐齐,才好把全部饰物都带上,而且特地派了她的奶娘来,管理小姐的穿戴。目的就是挂着金麒麟(“金玉良缘”的备胎版)好让老太太看到,非让你表态不可。老太太当然明白此意,还是不同意,她心里已把宝二奶奶的位置留给了自己的亲外孙女,于是放出话来“如今你们大了,不能再满口孩子话,互不尊重!”<br>老太太是老江湖,这话一石击三鸟,既答复了张道士,又答复了元春,同时也是向宝玉、黛玉、宝钗表明自家的态度:孙媳妇,我已内定。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br>这态度是一种鲜明。<div>说了老半天,史湘云对宝玉有情,宝玉对她可有意?研究一辈子《红楼梦》的周汝昌坚决认为,不仅史湘云深爱着宝玉,宝玉也深爱着史湘云。<br>他拿出的证据是,宝玉头一次写匾,自称“绛芸轩”,林姑娘见了,说: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们写一个! 这明里是赞宝玉的字,暗里聪明如林黛玉一见这三字,就悟到没有她的份儿——她和“红”“芸”都不挨边儿。所以等宝玉让吃茶,她早走了! </div><div>此证据属于孤证不立,现在已成了周先生独异以鸣高的证词。按作者的属意,论心情的契合度,宝玉这个泛爱论的情圣,内心深处只认取黛玉这飘饮的。<br>湘云此刻意如何?从书面上看,湘云心意明媚,身为女子却有男儿的疏朗与开阔,不像那些见风落泪对月伤怀的深闺怨女,当她如春风般掠过我们的视野时,人们都陶醉于她的风度而浑然忘却她作为一个女儿家家本来的庐山面目。 <br>人们或忘了一向“英豪阔大”的湘云,赋起诗词来竟那么哀怨。大观园最后的一次诗社是因湘云黛玉而起的。黛玉因写《桃花行》而将海棠社变为桃花社,而湘云因填柳絮词而使大观园完成了最后一次诗会。在这场诗会中,宝钗春风得意,黛玉悲情莫名,宝琴开朗纵逸,探春无可奈何,宝玉愁肠百结,而湘云却哀怨满满。其有《如梦令》如次:<br>“岂是残绒半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br>很多人认为此词是对大观园生活的留恋,却忽视了闲得捉柳絮的史湘云内心是何等的寂寞。一声声“且住,且住”,正是她每次心痛过一秒的无助。<br>史湘云后事如何?她也是被探佚最多的一个。“嫁宝玉说”是最丰满的一个,“嫁若兰说”“嫁水溶说”这两个如果也比较有成果。最骨感的是“独身说”。<br>《红楼梦》的八十回后残佚,主要人物的结局虽然在第五回早埋了草蛇灰线——脂砚斋在《红楼梦曲·喜冤家》后写下批语说:“题只十二钗(指《红楼梦十二支》),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但这并无碍红楼探佚学一直以来的根系发达,四出开枝散叶。<br>按第五回的设置,她的未来显然没什么好运:“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br>史湘云是红楼作者揣着一肚子不合时宜,一心想打造的才情趣女孩子的标本。她身上的诸般美好,皆是作者内心愿想的折射。偏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同样没能逃脱一声猿啼、一身落寞、一世悲凉的黑洞掌控。既然逃不开纠缠的牢,只能剩下心在乞讨。有太多太多回忆,后来都变得好平静。</div><div>那一枚爱他的心无处投递,阿房宫三百里,也容不下这身心皆无处可去的“金陵一个史”。原本那般的可歌,终成了这般的可泣。这断不是作者的初心,却是世尘对她的落定。</div> <i><u><b>吴家凡</b></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