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灵山，一座隐藏生命秘密的山

张明贵

　　黔灵山在清晨里，注定不会清梦常温。当曙色褪尽黑暗，黛色山峦沐浴第一缕阳光时，尘世的喧嚣就已然逼近。随着山门被叩开，等候已久的老翁老妪便蜂涌而至，这座山从早到晚，就得忍受着无尽的喧哗和持久的嚣嚷。

亘古以来，这座山是肃静的；它喜欢肃静：一如混沌未开、鸿蒙之初的肃静。



　　自有人类活动的踪迹以来，黔灵山的寂静便被打破了。在万般无奈中，他只得俯下苍老斑驳的面孔，朝近旁这座叫贵阳的城市作漠然的注视。之前的地老天荒中，它是一位孤独的思想者，喜欢安静和独处。而今，它得承受一个特殊群体的搅扰。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群体呢？这是一个老年人组成的群体！这个群体把这座大山当作最后的生命乐土，当作生命的最后依托，将生命最后的喧嚣尽情渲泄。但大山自有大山的情怀，它深知这个垂暮之年的群体，不过一瞬的喧闹而已，因此显得格外宽容和大度。

山是睿智的思想者。





　　这些枞树相对于永恒的时间与无尽的空间，尽管还显得年轻，却也算得上久居此的“老丈”了。枞树的年龄虽然有大有小，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见证着近旁这座城市里人世的生老病死。比如那棵小一点的枞树，有一天突然问老一些的枞树：“妈妈，去年那位拄着拐扙的瘸腿公公呢？”枞树妈妈抚摸着小枞树的头，凄凉地说：“孩子，那位瘸腿的公公，已经在冬天里随着一阵鞭炮的青烟走了！”小枞树伸出脑袋，指着小径上一位蹒跚的婆婆，问道：“妈妈，那婆婆明年还会来吗？”枞树妈妈说：“也许会来，也许……也许不会来了！”

这山上小径旁的枞树，永远地守候着这人世的秘密。





　　这位长者，行年八十有五，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上山时得拄着棍子。他每天凊晨上山，面对陡峭的石级，一步一停地踽踽爬涉。到了山上，只能在山道上来回轻步慢移。他已经不能剧烈地活动身子了，甚至脚步也放得很迟缓，他就这样艰难地延续着生命。是诗人们过分渲染这生命的美好？还是他觉得活着更富有诗意？还是无可奈何地活着，将余下来的生命时光消耗掉？或许是，又或许全不是。凭谁问，过了这个秋天和冬天，在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这山上，还会不会有他的身影呢？



在这山上行走，也是讲究潜规则的。江湖有江湖规矩，大山有大山的秘密。平坦的地方，方便活动的地方，都被先来者抢占盘据，后来者是不能轻意窥探的。如冒味占据，便是侵扰。纵有好地方，你也只能乜一眼，便斜刺里绕过去。图片中那群穿红衣裙跳舞的老妪，这不动怒起来？原因是领地重合，后到的那群婆婆占了先到那群婆婆的领地，红颜动怒，便争吵起来，甚至谩骂，以至动手。经常在这山上行走，哪儿哪处，哪棵树下，哪个角落里，平常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占据着，彼此心知肚明，原来人这种动物的领地意识，也非常强烈。

一座山，也如这纷扰的人世，芸芸众生各安其位，到了颠扑不破。





这位老妪就比较特别，背着时髦少女的背包，持着拐杖，银须满头，极似罗曼•罗兰《克利•斯朵夫》里面那位有着年深月久哀伤，又旷古高远，闯荡江湖的高脱弗列特舅舅。说她特别，是因为她总是独自享受着孤独的美。每每上山，遥遥地便听见伊的歌声了。她一边上山，一边兀自用手中拐扙拍打着路旁荆棘和野草，一边行吟且唱：“好……！”“活着真好！就这样活着……好！”吟罢又唱。所歌者，皆耳熟能详之红歌或流行于上世纪的流行歌曲。

天地寂寞，这老妪不寂寞；天地孤独，这老妪不孤独。从她的且行且吟中，谁又能窥视到她内心隐藏了的秘密呢？是生命之轻？抑或生命之重？屠格涅夫说：“……让我们掠过去，掠过去吧！”那就把一切掠过去。或许，从老妪那行吟且唱中，她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生命的参照，这就是：活着，生命如一首诗：隽永？活着，生命如一首歌：悠扬？

唔！是不是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这位老先生不喜寂寞，在这清晨安静的黔灵山上，他会以奇怪的方式弄出怪异的声响。虽然并不影响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但总觉得那声音瘆人，甚至有几分恐怖。这对山上喜欢幽静的老年群体来说，谈不上欣赏和赞誉，更多的是微词和腹诽。



　　这两位垂暮长者，不好群居喧嚣，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来。捧一抹寂寞，嚼一丝闲淡，享一缕清静……让树阴的阳光筛下斑驳的光点，点燃生命的余光。唔，是不是很惬意呢？沧海横流，人生倥偬，独自守着内心的孤独，生命的泉流，原也这般诗意充盈，高超莹白。三年？五年？更长或更短的时间里，这石凳上坐着的，又或许易了主人？





　　这是由一群老帅哥、老美女组合而成的固定舞体团队。如果您恰好又是一位舞技高超，善于交际的舞者，就千万不要擅自闯入这团队。您的本意是寻找、搭讪其中一位老帅哥、老美女狂歌一曲，劲舞一曲，以博青睐，以博眼球，那您就错了。这个舞队的舞伴之间充满玄机，类似鲁迅先生笔下的药引“蟋蟀。”您的擅自搭讪，是会招致老帅哥的撗眉，或老美女怒目的。这黔灵山的风，是有人争的；这黔灵湖水是醋，有人会喝的。您破坏了这潜规则，只会自取其辱。

这座山隐藏了无数令人猜不透的玄机。





　　

诗人笔下的西方极乐净土，据说很诱人，但从未有人从那里返回，并绘声绘色叙说那里的情景，故而使人将信将疑。人到了垂暮之年，大约想到那边的世界一定冰冷而岑寂，于是便把人生最后的一点残余时光，尽量弄得热烈，好将这热闹和音乐带到那边去慢慢享受。听听这音乐，如果不把音箱震破，不把树叶抖落，不把耳朵震聋，又怎么能算热闹，又怎么能带到那边去呢？





　　相对于老年群体，男性喜沉静独处，而女性则尽显“疯狂”。瞧瞧这群已经不算很年轻的女性，矜持的外表已经掩饰不住风霜的痕迹，鲜艳的装扮已经无法抹去揉搓的印记。好在还有自信，红长裙、纱巾和舞姿就成了标配。在忘情的劲舞中去追挽曾经的仪态万方，将往事忘却在粗犷的舞姿里，让最后的火焰点燃青春的妩媚，如秋叶般灿烂静美。





　　这位老先生不喜寂寞，在这清晨安静的黔灵山上，他会以奇怪的方式弄出怪异的声响。虽然并不影响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但总觉得那声音瘆人，甚至有几分恐怖。这对山上喜欢幽静的老年群体来说，谈不上欣赏和赞誉，更多的是微词和腹诽。



这是何物？这是一座岑寂的墓冢！

它就遗落在这片树林里，这片山坡上，无声而寂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永恒的秘密，既令人歆羡，又令人疑虑。里面的世界，不是我们人世的另一面见证？里面的主人，都和我们一样，曾经背负生命的十字架，在各自命运的宠辱里沉浮，在这永恒的天地间，把天地作为旅馆，把自己当作过客，短暂的居留之后，便永恒地消失在这山野里，化为尘土，归于虚无。活着，不过方寸之心；死去，不过方寸之地。但里面安息的灵魂，无一不见证了生是伟大的自由，死亡是伟大的平等这一殊途同归的真理。



黔灵山是苍古的，是一座令所有生命感动的大山，它默默地与垂暮的人群为伍，感受着生命的垂暮气息。春花秋月，四季轮换之中，它送走了一张张旧面孔，又迎来一张张新面孔，见证了近旁这座叫贵阳的城市里芸芸众生的生命生生不息。它深藏古今生命的秘密而静穆不语，或许就是这座大山的情怀，也是这座大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