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沟村不再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村了。它的地名也渐渐被老沟矿所替代。从此,老沟矿有小山村土里土气、乡里乡亲的淳朴村民,又有身着窑衣、头顶矿灯、豪情四溢的矿山大哥,有城市户、农村户,还有世上独一无二的临时户。<br> 在矿工家,抢眼的摆设是:炕上的席子,地上的缸。主妇们揪心的事是缸里的腌菜。腌菜是矿山人一年四季就饭的主菜。我长上虎牙后,啃的第一口菜便是腌菜。至今,我家的一日三餐中依然有矿山腌菜。我爱它的脆有嚼头,恋它的似甜?非甜!是香?非香!是酸?非酸!似辣?非辣!是咸?非咸的味道。说真格的(心里话)直到今天我也未能找出恰如其分的词描述它,可它的味道却刻在我的脑子里,流淌在血液中。一顿不见,会感到今天的饭吃得不过瘾,不地道,总觉得缺点什么,可又想不起什么。<div> 腌菜不但能长时间存放,其材料在疏菜中也最便宜,做法最独到。腌菜不仅溶入了矿山人的灵性,也包含了它的制作工艺。矿山人把腌菜分为大腌菜和烂腌菜两种,大腌菜亦称根子菜,它的主要材料是根子,矿上人一年四季吃的菜便是大腌菜。烂腌菜是节令菜,吃它主要是图个新鲜、花色,它的主要原材料是圆白菜、长白菜。在矿上孩娃少的人家,或者夫妻双方上班的人家,经济条件好些的人家,在腌大腌菜时会配些红、黄萝卜。腌烂腌菜时配些青菜、红辣椒、地溜、蔓菁等,不仅花色好看,吃起来也别有味道。大腌菜、烂腌菜统称腌菜。家里腌菜以大腌菜为主,大腌菜腌在大缸里,烂腌菜则腌在小坛、小罐里。烂腌菜不能长时间存放,它也没有大腌菜耐吃、好吃。在我吃了第一口腌菜后,腌菜对我来说就是煤峪口矿出的煤,源源不断了。从爬在炕上看妈妈腌根子,到蹒跚学步帮妈妈抱根子,再到菜店和姐姐排队买根子,我就和大腌菜结下了不解之缘。腌菜不仅是全家总动员的欢乐日子,连石头房的炭猴们也把腌菜作为节日。帮大人腌菜不仅证明我“长大了”,可以帮大人干活了,更为吸引我的是:腌菜时可以吃到鲜根子,那削了皮的根子,脆似国光苹果、甜似大理芒果,嫩似土鲁番葡萄,吃一口三日后,仍能从牙齿缝里找到它的味。<div> 我刚满5岁那年,黄风像位应时按候的老者轻拂着老沟矿,风渲染着秋色,大地像位凯旋而归的黄金甲战士。一天,太阳公公还未起床,妈妈便把打鼾的大姐叫醒:“玉儿,快点起,叫上盼儿和福圪蛋到菜店排队去。”这天爸爸倒班,有时间帮妈妈腌菜。大姐一听排队,一个剪子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带有眼屎的双眼;“到哪儿排队?” 妈妈笑了;“玉儿,还能到哪儿排队,到菜店去排队。”大姐一听菜店二字,立刻有了精神,通地一声跳下地,摇着盼儿的膀子说“:快起 。”睡得意梦客正(半醒半睡)的我,被二姐的翻身动作碰醒,忙问大姐;“是不是去买根子?” 原本还在佯睡的二姐,被我的大声问话惊醒了,她擦了一把哈喇子(涎水):“大姐,买根子?”大姐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二姐一改平时起炕伸懒腰的习惯,腾地一声蹦下地,一边往身上套夹袄,一边忙着往脚上穿鞋。我急了:“大姐,裤子。”在家数我自由,只有我可以穿着主腰睡觉。大姐知道疏菜门市部是8点上班,妈妈的生物钟现在约摸(大概)是5点多,以往的经验告诉大姐,再迟些今天买根子就有点玄了。她忙着招呼我穿好了衣服,穿上了踢死牛鞋,拉着等的有点不耐烦的二姐,三人一同出了家门。过去买根子排队是两个姐姐去,大姐主要任务是排队,二姐随时回家传递消息。家里的活儿多,在买回根子前,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爸爸挑水,妈妈洗缸,最累人的是把家里的所有物件,该摞的摞,该搬的搬,尽量腾出空地,好放买回来的根子。<br> 爸爸觉得男孩子应该早点干活儿,那样的话,大姐就可以帮妈妈的忙了,这样一来,即便爸爸上班,家里也不会耽误腌菜,爸爸也不用为了腌菜和别人换班,给领导和当班同志找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后,我的心像春天的小燕,恨不能马上飞到桥东。拽着大姐的手,连妈妈说:“小心、慢点…” 的话都来不及回答,已奔出家门。 在路上,我想甩开大姐的手,可大姐就是不放,二姐也催大姐快些,可大姐像个慢油糕(慢性子),一点也不急,二姐跟惯了大姐,她不敢任性,我可是家中大王,想快走,但摆脱不了大姐的手,嘴上瞎吵吵,大姐只是笑。气得我只能踢马路撒气。高低不平的马路上不是煤末子就是黄土灰,不刮风,也会荡起三尺尘,让我这么一折腾,姐弟三人早已灰眉处眼了。生在矿山不怕黑,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怪不得城里人说矿山人是窑黑子,此言一点也不差,不知你发现没有?矿山人很少穿白衬衣。如果你不信,在矿上你穿一天白衬衣试试,回家后保准变成了黑衬衣。大姐的不理不睬,连我也没撤,虽然我不怕大姐,可怕大姐向爸爸打小报告,爸爸一生气,不让我出去了,那可就贬犊子了。好在桥东离我家里不远,大姐再磨洋工,我们也很快到了桥东。其实大姐心里也急,只是怕我摔倒罢了。<br> 老沟矿的秋天,天高气爽,太阳公公还算勤快,已爬上山头。桥东,矿上人称小口泉。小口泉果然不同,天还未大亮,街上行人已经很多,上班的、赶路的、挑水的、担炭的、劈柴的、打炭的十分热闹。那时的菜店叫疏菜门市部,老沟矿加上老沟村也仅此一家。菜店东面紧挨着商店,西面是饭店,它夹在当中寒酸地像个乞丐,房顶是用标皮板盖着,即不挡风也不遮雨,四周垒了道一米多高的砖墙,把人和店隔开了,大人探头便可看清整个菜店,两扇铁栅栏大门,营业时才会打开。菜店平时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在秋菜上市时才活跃。菜店门前十多米的地方是个篮球场,这时在菜店门前排队的人们像羊粪蛋一样洒落了一溜,我扬起流着汗水的脸,望着大姐,心里说:来迟了吧,这么多人排队,猴年马月才能买上根子?大姐冲我笑了笑,松开了紧拽的手。排队的人群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大姐大多都认识,老沟矿屁大点个地方,人们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三回。当年人们排队买东西已成了习惯。队伍中,老娘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老爷们嘻哈勒笑,大姐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领着二姐和我排在了队尾。排在前面的两位大婶也住在西山,其中一位问大姐:“你爸咋没来?”大姐回答说:“我们排队,到时,我爸再来。”大婶直夸大姐懂事,看我站在大姐身旁:“你看看人家,豆儿大点的个人人儿就能帮大人干活,心疼人了。” 我不懂“豆儿大”是多大,扭头望大姐,大姐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天渐渐亮了,屁股后面的人也多了起来。稀稀拉拉的队伍变成了蠕动的蚯蚓。 <br>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老沟矿的人起大早排队,为的是买根子。<br> 我像个跟屁虫紧跟着大姐,二姐在我身后,扶着我双肩。渐渐的队伍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小,人们都拔起脖子向前张望,也有人埋怨:天都大亮了还不开门。人流慢慢地向前涌动,大姐觉得我贴上了她的身子,把我让到胸前,双手托向前面大婶的背,我出气的声音,越来越粗。努力支撑着,不想让两位姐姐说脓包,学着大姐把双手撑向前,屁股尽量向后拱,可大姐才14岁,二姐刚11岁,她们也很吃力了,好在大姐、二姐身后是两位叔叔,他们尽量拱着人群,如其不然我早成了张馅饼。人们说:红火不过人看人,现在看来难受不过人挤人。刚开始手还能托一会儿,慢慢的托不住了,脸贴上了前面大婶的屁股,后面的大姐也由手托变成了肘扶。这下可好,我胳膊省劲儿了,可嘴直抵大婶屁股,也不知道是汗味?是体味?还是屁昧?大婶身上的味熏得我像蒸笼里的窝头,浑身冒热气不说,还呕得直想吐,可想吐,嘴像锅巴一样紧紧贴着屁股,根本张不开,只好拼力把脸下拱,喘上一口气,这时的我像团黄糕,被搓揉地浑身大汗淋漓,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拳击。<br> 突然后面响起:来了,来了的欢叫声,人群顿时像开了锅的水,长龙似的队伍拧成了一股绳,我像壁虎一样紧紧粘在了大婶身上,双脚晃晃悠悠地飘起来,腿舒服了,可身子再也承受不了包饺子式的挤压,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哭声像嘈杂戏院里的唢呐,分外响亮。人们听到哭声纷纷说:别挤坏了孩子,快让让。周围的人群像趵突泉的水向四周溢去,满脸通红的大姐才把手放在我肩头,我的双脚也落了地,二姐吭吭地咳嗽着,可她一脸坚强,大姐说:“盼儿,领福圪蛋到外边去吧。” 二姐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再也不敢逞强了,出去?谈何容易。正在无奈之时,二姐身后的一位叔叔开腔了:“孩子,来,叔把你架上,”他边说边把我托起放在肩上,我立刻伸手牢牢抱住了他的头,两腿搭在叔叔胸前,脚脱离了牛顿的吸引力,顿时轻快起来,我骑在大叔肩上就像叫花子踩上了棉花团,一步登云了。刚才还被四面八方的屁股包围的喘不上气,现在却像坐在直升机上阅兵的将军,检阅着满大街的头,那乱糟糟的大分头、又黑又短的青年头、白黑杂生的老汉头、一毛不长的大光头、围着头巾的妇女头、梳着辫子的姑娘头、留着齐肩发的解放头、绾着抓鬏的老人头,像一车洒落在池塘里的西瓜,大小不等,冒上沉下,左摇右晃,前伏后仰,十分有趣。我正看得来劲,篮球场传来了“吁、吁”声,一溜马车穿过左闪右躲的人向菜店挪来。我听着人们呼呼地喘气声,马粗粗地喷气声,时不时还传来有人掉了鞋子的惊叫声,有人大声高喊:别挤了的呼喊声,男人们不以为然的哈哈声,女人们撒娇的怪叫声,像山上的叫蚂蚱什么调都有,再看眼前这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场景,不由自主地痛痛快快地放了一串响屁,身下的大叔扭脸看了看我,我眨着眼看看大叔,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马车下完了根子,阳婆婆(太阳)老高了,买根子的队伍开始向前蠕动。菜店的两扇铁栅大门一左一右靠着围墙,店内有一条高1.2米宽0.8的长方形水泥柜台,把顾客和根子隔了开来,柜台后堆了许多根子,柜台上放着磅,售菜员干脆站在柜台上过磅,往磅上抬根子,卸根子都是买根子的人。由于每家每户买的根子是凭票供应,数量也相同,所以售货员很省心,售货员一人掌握着磅上的定盘星,一人收菜票和钱,那时又不允许挑捡根子,人们也自觉,没人对根子好坏提任何意见,都是用铁锨往麻袋里装,听到:“再放一颗”那是份量不够,“取出一颗”那是多了。多个半斤八两也无人说,少个半斤八两也无人争,所以买根子像流水作业,几分钟就卖完一户。大叔驮着我渐渐接近了铁栅门。二姐已回家报告两次消息了,排队的人顺畅了,队伍也有了间隙,大姐怕大叔累着,让我下来,可大叔说:“不着急,等一会儿再下。” 在队伍前还有十来个人的时候,爸爸跟着二姐来了,他看了看驮着我的大叔,把我抱了下来,爸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大叔的肩头,满脸淌着汗的大叔对我爸说:“这小家伙还有点份量。” 爸爸笑了。爸爸要抱我,我扬起头拒绝了。太阳过了头顶的时候,我们买上了根子。爸爸把根子挪在菜店门旁,那儿放着一付箩筐,爸爸把根子放进去,吩咐大姐回到菜店看看,留下二姐照看余下的根子,准备回家,可我实在顶不住了,一屁股墩在地上,爸爸摇了摇头,从箩筐里卸下些根子,把我放了进去。我歪在筐里,抱着根子呼呼睡去。要不是肠老师和肚老师打架,我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妈妈早削好了一棵嫩根子切成几瓣放在那里,我顾不上吃窝窝头,拿起一瓣根子就啃,刚削出的根子,有苹果似的香脆,雪梨般的水灵,桃子样的甘甜。我二、三口就吞下了,当我又把手伸向根子时,妈妈说:“福蛋,先吃饭,根子吃多了会濡着(胃酸)。” 我刚想和妈妈仄愣(反抗),门开了,爸爸带着大姐和二姐回了家。原来爸爸往家挑根子,二姐在菜店门前看根子时,大姐又做了一个让爸妈高兴的事。</div></div><div> 2021年9月1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