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碎片

御风采菊

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送我一本布老虎丛书《文明的碎片》。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又反回去找来《文化苦旅》，从此让我认识了余秋雨。他的作品摆在那儿，就散文随笔而言，当代作家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可不知为什么会有人骂他“无耻”、“下流”、“不是文化人，虚伪，不入流”？这是个怪现象，大概也不仅仅是一个“人品”问题那么简单。

余秋雨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文明）已经碎了，不怕再碎，只求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我大概就属于那些幸运经过异乡的那片街区、众多路人中的一个，有幸看到了那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我看到的洁白和明亮中，有一片光就闪耀在一位清代词人的身上。纳兰性德，以才学交友，甚至有些长辈也都将他认作知己。从纳兰的文字里你能看到真情，读过他的词作，你一定会认可他是个性情中人。

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

纳兰性德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恶梦，泪点霜华织。

德清、罨画都是地名，蔡先生是纳兰乡试时的主考官，故称座主。先生被贬官，纳兰不避嫌，还作词相送。说一辈子在朝上操劳，值得么？还真不如蓑笠扁舟，鲈鱼莼菜，江湖上逍遥自在的痛快。可是一想到要与先生离别，不免感伤，如掉队的大雁般孤独凄苦悲凉。其实，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看那朝堂之上所谓功名显赫之辈，论德行，论文章，哪个能与先生比？去了也罢，这些年明争暗斗的，心伤透了，到底图个啥？

纳兰性德，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余秋雨在《流放者的土地》中讲述了纳兰“以文取义”的故事，读来令人感动。说的是顺治十四年江南科考案，一个叫吴兆骞的考生乡试中举，后被告发主考官舞弊而卷入其中。顺治盛怒之下命将全部考生押至北京重考。吴兆骞本是满腹诗书的才子，据说是受了惊吓而“战栗不能成文，竟交了白卷”。结果全家老少皆被株连，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他的好友顾贞观求助于纳兰性德，因为纳兰的父亲正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明珠。

顾贞观求纳兰帮忙，一不送礼，二不送钱，单单只带上自己饱含深情、泣血写下的两首词。据说纳兰读罢是“声泪俱下”，当即点头答应。后来，在明珠的一番斡旋下，被流放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吴兆赛终于结束流放生涯，回到京师。惨如“万里冰霜匹马还”！大概是许多受他牵连的亲人已经客死异乡了吧！可惜回京四年后，“匹马还朝”的吴兆骞也在郁郁中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吴兆骞，字汉槎（chā），号季子，苏州人。

是文学的力量，可以让人瞬间泪如雨下。这里应该有一个前提，那就余秋雨提及的那个文明的前提和人性的边界！否则，何以泪流？这里，我只将这两首令纳兰声泪俱下、“无一字不发自肺腑”的金缕曲，逐字恭敬抄录如下：

金缕曲词二首

顾贞观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chī mēi 指小人）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niàn)载包胥（楚国大夫）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典故：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燕太子丹仰天长叹，上感于天，果然乌头变白，马也生角。） 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tiǎn qiè 愧得其名），只看杜陵（杜甫）消瘦，曾不减，夜郎（李白流放地）僝僽（chán zhòu 折磨），薄命长辞（妻子离世）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试问君可流泪否？

宁古塔，位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

除了文学，还有顾贞观真挚感人的情义。吴兆骞被流放之初，顾贞观于分别时许下营救知己的诺言。在二十年里始终没有放弃。在找到纳兰性德的时候，纳兰承诺五年期，顾贞观再三恳求以三年为期，最终在流放二十三年后，吴兆骞才得以解救。

在吴兆骞被营救后，有一个不知真伪的插曲。据说，回京后，纳兰将吴兆骞安置在自己家中，“遂馆于容若家，为容若弟揆叙（kúi xǜ打理）授读，大概就是为纳兰的弟弟伴读。吴兆骞后因细故与顾贞观有嫌隙，明珠将他延入书房，上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字，不由大恸，声泪俱下。”（顾贞观，号梁汾，吴兆骞，字汉槎。）看来，只有肯为朋友下跪的人，才能写出那样令人动容的诗句。

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无锡人。

我崇敬顾贞观，更希望当下的我们能守住这份真挚！愿那些推车的孩子们长大后，会超越那些表情漠然地坐在车上的他们的父辈！一定可以的！因为我坚信文明终将取代蒙昧和野蛮！只要是文明，即使是小小的碎片，也依然会保有着那片光亮。

2021.11.09 暴雪困于家中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