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的干女儿”

一日一议

文/苏小蒙 01 新世纪2000年代初的一天上午，我乘公交去我们郑州郑东新区办事。一上车，就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不时用眼瞧瞧我，瞧得我挺不好意思。 是我脸没洗净，还是衣冠不整？我摸了摸、查了查，觉得也没有什么呀！ 看她那年龄，与我女儿差不多。我想，她是不是我女儿小时候的同学，我不认识她，她可能认识我。抑制不住好奇，我给她打了个招呼，问：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怔了怔，赶紧说：我认识你！ 我笑了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相识何不从相识。 “不一一我想起来了。”她呼地站了起来，拉住车把走到我的跟前，说：“就是你。伯伯，十几年前，你还给我买过几本书，不一一送我几本书呢。” 她看我似乎有点儿迷茫的样子，说我可能忘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却一直牢记在心里。又进一步提醒我：“您仔细想想，那是1988年春天，在咱们郑州文化路和农业路口的公交站点……那时，我还是个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小孩子呢。” ……经她这么一点拨，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一 02 那是一天下午，我去位于文化路和农业路口的邮政局取刚收到的一笔稿费。取完之后，我在附近的公交站点等车，看到旁边有一对母女。 母亲大约三四十岁左右，可能经常在室外工作，皮肤显得有点儿黝黑；女孩大约也就十一二岁，背着个上学用的书包，长得挺机灵的。 大概女孩偷拿了家里的钱，正遭她母亲高一声低一声地训斥。 “你到底拿了多少？”母亲气势汹汹地问。 可能女孩知道错了，低着头，喃喃地说她就拿了12块钱，买了三本书。 当时大家经济收入都不高，书价也比较便宜。 “好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上次你偷拿家里钱买书的事还没给你算账哩！”母亲说着，狠狠地朝女孩的屁股上揣了几脚。 女孩趔趄了两下，嘤嘤地哭了。 我这个人路见不平爱管点儿闲亊，忙拉住这位母亲，说孩子小不懂事，打不是办法，有话好好说才是。 这位母亲生气地告诉我，她这个女儿上小学六年级，不好好学习功课，净爱看些“闲书”……这还不算，她还经常偷拿家里的钱，买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我和她爹都是从乡下来郑州打工的。俺俩没文化、沒技术，只能在建筑工地上给人家搬砖和泥，一年下来，只能挣个仨核桃俩枣的吃饭钱。” 说着，她一把从女孩的书包里翻出三本“闲书”给我看。 我一看，一本是刚出版的儿童文学期刋《少年文艺》，另两本是小说，苏联作家高尔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为了买几本自己喜欢看的课外书，何尝不像这个女孩一样，偷偷拿过家里的钱呢。何况这钱，既不是贪嘴买吃的又不是打电子游戏，而是买书啊！ 这钱，花得极有意义和价值。 顿时，我对这个女孩油生出一种理解、赞赏和同情，情不自禁地为她辩护起来。 “这哪是闲书呀！” 为了证明我说这话的权威性，不是瞎胡扯的，我还拿出我衣兜里的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证，对她母亲说，“我也是一个作家，就是专门写文章写书的。” “你女儿买的这几本绝对是好书，我还打算买来看看呢。” 也许她家里生活的艰辛，作母亲的实在舍不得这几个钱，便顺水推舟：“你这位大哥，要不，俺把这书转让给你？” “不就是12块吗？”我说，“你也别生气了，这钱我给你。书我也不要，你也别打孩子了。” “我和你又不认识，咋会白要你的钱？” 这位母亲回答得倒挺硬气。 人穷志不短，让我也挺钦佩的。 无可奈何，我只好一手交钱，她一手交货。并告诉她，你这个女儿年龄这么小就喜欢看书，这是许多家长巴不得的。并拍拍胸脯打保票说，“就凭这点，你走着瞧，你这女儿将来必有出息！” 她苦笑了一下，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我，贫穷一一限制了她这个母亲的想象和自信力。 当我接过那三本书时，翻了翻，转手递到那个女孩手里，说，“小妹妹，这几本书我家都有，我看还是送给你吧。” 小女孩大概被我这出奇不意的举动惊呆了，抹着眼泪，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赶紧摆摆手说，“伯伯，我与你素昧平生，怎么能随便接受你的礼物呢？” “素昧平生”一一这个词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用得多么恰当，多么文雅啊！ 看来，这个女孩平时沒有白看这些“闲书”。因为从我从事文学创作几十年的经验，一个人的文学素养，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日积月累起来的。 当时，这个女孩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就在我和这个女孩为这几本推来推去之际，公交车来了。我把书硬塞到女孩的书包里，匆匆跑到车门口。这时，这个女孩也紧跟了上来：“伯伯，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吗？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还你！” 看着这个女孩一脸的天真、真诚，我心里一酸，眼里几乎流出了眼泪，说，“傻孩子，这点儿钱还用还吗？你以后好好学习就是了。”说着一脚踏上公交车，车开了。 她母亲还迷迷瞪瞪地不知咋回事。 “伯伯，谢谢您！” 车窗外，我看见那个女孩手里高举着那几本书，一直朝我晃动着，久久没有离去…… 03 世界那么大，相识是缘分。 这件小事，不足挂齿。说实在的，我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十几年过去了，沒想到我们又一次相遇。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大。高高的个子，削瘦的身材，白晳的皮肤，留着时下女孩子喜欢的披肩长发，穿着一身牛仔服，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风韵和气质，显得格外文气和优雅。 她告诉我，因为从小就爱好读书、喜欢文科，为她后来考上全国以文科而驰名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大学毕业以后，她被分配到新华社，现在为驻外一一新加坡记者。 一一乖乖！新华社？那可是我们中国历史最为悠久、规模最大、最为权威的世界知名的新闻通讯社啊！在那里当记者，没有点儿真才实学是绝对不行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不由为这个女孩的今天而感到欣慰。 “自从那次见到您以后，我父母对我看闲书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指责和反对了……我妈妈还经常提起您，说我再见到您，一定要好好谢谢您……” 只是块儿八角钱，说得我倒挺不好意思。 “我叫谷丫。”这个女孩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她的名片，双手递给了我。 “谷丫”一一好一个土得掉渣，且有不俗的名字。 我给她也留下了我的姓名、电话和通讯地址。 “伯伯，以后咱们多联系。”她说。 04 自从与谷丫有了联系之后，一则她长年在国外，我在国内，总有一段不方便的距离。二则我当时还在上班，工作较忙；她年轻，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肯定也忙。三则我年纪大，她年龄小，中间在思想观念上无形存在着“代沟”。所以，平时我们并沒有过多的交往，只是逢年过节时彼此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寄个贺卡，表示一下心意。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挺感动的。 那是2003年时，我从工作岗位退休之后，趁着身体还行，常常和老伴一起，参加一些旅游团去外边看看，开阔一下视野，见见世面。不仅去过港澳台，也去过周边的马来西亚和泰国。有一年，我和老伴决定去新加坡转转。本来还是打算参加旅游团的，又一想，跟着旅游团总是走马观花，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新加坡这个国家不大，不妨我们自己去，好好玩玩。 何况我认识的谷丫，还在那里当我们的新华社记者呢。 我用电话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远在新加坡的谷丫。电话那头，她高兴地一个劲地说好，并让我订好机票后立即告诉她。 ……新加坡与我国沒有太大的时间差，那天我们所乘的民航大约是晚上6点到达新加坡最大的樟宜机场的。 我和老伴一出机场，在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海里，老远就看见谷丫高举着一个大牌子，用彩笔上书几个大字： 中国郑州的苏小蒙伯伯，谷丫在这里迎接您！ 当我和老伴拉着行李箱穿过人流，来到谷丫跟前时，她一看见我们，赶紧跑了上来，首先献给我们一捧五彩缤纷的鲜花。 看她那热情的劲儿，我也赶忙掏出我的礼物一一那是一本我刚出版的散文集递给了她。 谷丫双手接了过去，翻了翻，立即激动得跳了起来，说那天在文化路农业路口公交站点，听我对她母亲说我就是一个写文章写书的作家，她还以为我“忽悠”她母亲的……“怪不得我小时喜欢读课外书，苏伯伯那么支持，原来苏伯伯是一个作家呀！”她说。 她开车把我和老伴送到宾馆，当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我一看，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我和老伴过去过惯了勤俭节约的日子，难免有点儿发怵，我给谷丫说，能不能找一个比较便宜的，只要干净点儿就行…… 谁知谷丫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尽管住好、吃好、玩好，至于买单，还用你们操心吗？ 谷丫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和老伴在新加坡旅游了三天，她不仅请假开着车带着我们几乎游遍了那里的圣陶沙、动物园、福康宁山和花柏山、肯特岗、鱼尾狮等公园，以及滨海艺术中心、政府大厦、维多利亚剧院、莱佛士铜像等景点，还几乎吃遍了肉骨茶、叻沙、椰浆饭、罗热、印度煎饼等当地的风味名吃…… 临走时，我和老伴过意不去，拿出1000块钱非要给她，谁知她一句话给挡了回去：您就当我是您的女儿，孝敬您和阿姨的。这次并没花多少钱，我掏得起！ 说得我和老伴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我老伴平时不大爱说话，这时突然也激动得来了一句：他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他肯定会吹牛吹到天上去！ 谷丫笑了起来，说，“我要是有一个苏伯伯这样的作家爸爸，我才神气呢。”说着，她突然严肃而又认真地对着我大叫了一声：苏一一老一一爸！ 说着，就像女儿一样给我了一个拥抱，撒着孩童般的娇气：苏老爸，你认我这个干女儿吗？你说、你说嘛！ “天上掉下个干女儿”，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自从那次我和老伴从新加坡旅游回来，我和谷丫的联系开始密切起来。作为一个驻外记者，这么多年来，她调来调去几乎满世界地跑，但只要回国休假，总要来我家看看。我在我们那个小区住了几十年，都知道我只有一个独生女，在我们当地的《郑州晚报》工作。左邻右舍总是不解地问：你啥时候又有了一个在新华社当记者的女儿？ 从他们的眼里，我看到满满的都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