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肉片汤/黄利斌

黄利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深冬的早上，风雪弥漫了整个田野。临近年关了，宽阔的公路上车辆已十分稀少，浓雾中，一辆排子车在向着县城的方向艰难地行走着。那是我和父亲去城里卖猪，也是我第一次进城。那年，我大约七八岁的光景。

　　那时，生产队鼓励养猪，社员们也乐得养。一是响应政府号召、支援国家建设，二是养猪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补贴家用。当时，每家每户一年都要养上一至两头猪。

　　通常年份，进腊月后公社代购点儿都要开车下村收购。那一年，直到腊月二十三的鞭炮声哔哔叭叭的响过，也不见收猪人的踪影。几天就要过大年了，家里急着用钱。父亲看到有人直接把猪送往城里，也有了进城卖猪的想法。

　　夜里，父母坐在炕沿儿上，合计着卖猪的事儿。尚未睡觉的我“豁”的一声坐了起来，嚷嚷道：“我也要去”。炉火把父亲的脸照得红彤彤的，他用力抽了几口烟，随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笑着说：“好，爹带你去”。

　　第二天一早，父亲上生产队借了驴车，请邻居们帮助捆好了猪，我们就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我和父亲一边一个坐在排子车的前面，猪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车厢里，一路上不停地哼哼着。

　　北方的冬天永远是灰蒙蒙的，雪越下越大，呼呼的北风卷着雪花在车子周围飞舞着，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寂静，空旷的田野向人们展示着它辽阔和厚重的本色。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洋槐树，枝Y像铁一样直指天空，让人更增寒意。父亲小心地赶着车，我们时不时下来随着车子走上一阵子，好让冻僵的脚活动一下。村子离县城三十里地，到达时已是中午时分。

　　卖猪的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价格也很满意。称过猪、结了账，父亲把卖猪的七十多元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兴奋地对我说：“今天你第一次进城，爹带你下饭店去”。我高兴的几乎跳起来，平常只是听说城里的饭店有好多好吃的，今天终于可以一饱口福了。

　　父亲拴好了车子，带着我来到了南关街北头儿的食品公司第一饭店。饭店门口儿挂着用白布做成的棉门帘，黑脏油腻的已经看不出本色，从宽大的临街橱窗望进去，几个服务员正在整理桌凳、打扫卫生。看来己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了。

　　我们走进饭店，父亲低声地问服务员：“还能吃饭吗？”，服务员没有言语，抬手指了指卖饭的窗口儿，窗口儿有一位老者随口答道：“别的没有了，只有烧饼，可以给你们做两碗肉片汤”，父亲听罢慌忙跑上前去，有些结巴的说：“只要一碗，只要一碗，再加两个烧饼就行”。

　　“再要一碗吧”，我仰起头，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蹲下身子，抚摸着我的脸说：“爹不饿，早上来的时候吃多了”。片刻功夫，汤和烧饼端上来了。父亲递给我勺子，催我趁热赶紧吃，我只看了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碗多么诱人的肉片汤啊！好多油光发亮、汁水饱满、肥瘦相间的肉片漂浮在碗里，无数大小不一的油珠子像亮晶晶的星星，白白的豆腐，绿绿的葱花，一股香味儿伴着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看着这诱人的肉片汤和在风雪中劳累了大半天的父亲，想起来他身上还有许多钱，我坚持让他也喝一碗。否则，我也不吃。我知道这顿饭花不了多少钱，一碗汤，两个烧饼才两毛多钱。父亲坚持不吃，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哄我，后来被我的倔强惹火了，猛的一下站起来，怒吼道：“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倒”，转身气呼呼地向门外走去。

　　我一时不知所措了，缓过神儿后，我端着碗来到了临街的橱窗前，把碗放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到父亲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寒风中，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肩头。望着他布满雪花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阳历年，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父亲所在的灰窑吃肉包子改善生活，他一个也舍不得吃，把热气腾腾的包子揣在怀里，顶着漫天的风雪，跋涉五里地送回家中，看着我们一口一口的吃下去，才抓起几个窝头，一头又扎进风雪中。

　　爹啊！你把全部的爱一点儿不剩的都给了我们，你不能给自己留一丁点吗？你也是血肉之躯呀，你也需要营养和温暖啊！今天咱们出门在外，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你就不能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吗？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我一边吃一边哭，任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到碗里。这时，一位一直在关注着我们的服务员大姐轻轻地走了过来，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孩子，不要哭了，你是幸福的，因为你有一个世上少有的好父亲，长大后一定要记住父亲是怎样养育你们的！”。她的一席话，让我从抽泣变成了放声大哭，父亲闻声走来，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用他那粗糙的大手为我擦拭着眼泪，嘴里还不停地说着：“真的，爹不饿，真的”。

　　返回的时候，雪停了，太阳露出了红红的脸庞。傍晚时分，万道霞光把大地映照的熠熠生辉，远处的雪山也更显得金碧辉煌。父亲在雪地上牵着驴子，奋力地行进着，阳光下的背影是那样的鲜明而高大。一瞬间，我觉得父亲就像那宽广无垠的大地和巍峨雄壮的高山，博大而深远、厚重而无言。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我吃过各种各样的家常便饭，吃过形形色色的各式大餐，从地摊儿大排档吃到星级酒店，从乡村吃到京城，吃到全国各地，但最难忘的还是那碗风雪中的肉片汤，那盏浅浅的碗里盛着父亲山一样的爱、那爱是那样的艰辛！那种幸福与苦涩、泪水和美味交织在一起的记忆令人刻骨铭心，它不断地修正着我对人生的理解，它伴随我走过了生活的岁岁年年。

作者简介：黄利斌，河北武安人，公务员，省散文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