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独享小提琴专场独奏会

孙保兴

<p class="ql-block">一四五中学七一届的分配工作,业已基本完成:该分配工厂的大拨人,都已经离开学校进入工厂;该上学的,无论是上高中还是上师范,都分别去了外馆中学高中部和鼓楼中学的师范班;该做服务行业的,都穿起了围裙,拿起了切肉刀和度量衡的设备(秤),开始为人民服务;只有少部分人,在焦虑地等待命运的抉择,心中祈祷着千万别去农村修地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七二年的三月份,初春时分。那时实行的是春季开学。二月份春节前,我们这拨师范生去了团河农场去学军,实际上是做体力劳动。春节过后就正式开学,学文化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某日是星期天,我不上学,上午抽时间去一趟和平里商场,准备买些学习文具。风和日丽,春意盎然。脱去冬装换上春装的我,感觉心情舒畅。其实,所谓的心情舒畅,不主要是冬天转春天,而是感觉教育的春天似乎已经到了。这主要应该归结为那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下楼,出了单元门,便往兴化西里五号楼前走去。五号楼扼守九区一号大院到和平里西街的要冲。虽然九区一号固若金汤,但出入大院必须经过五号楼与二号楼中间那条狭窄的小马路。如果扒在王克勤和王克俭家的厕所窗户上,如果能耐得住寂寞,你可以监视从九区一号大院门口出来的每一个人。那天,我恰恰就在王克勤家五单元的门口见到背着一个琴盒子且行色匆匆的大宝王晓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晓峰的外号叫保尔拉法格,一个洋味儿十足的外国外号。起外号人,据考证是王咖喱王鲁军。王晓峰的小名叫大宝,宝保同音,故叫保尔拉法格。我估计,王晓峰的弟弟,按照这样排序,应该叫小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晓峰是我的挚友,哥们儿加兄弟。只不过他是男生四人小帮之一,其他三人是王鲁军、赵勃和张景春。我把他们四人归为阳春白云,我把自己归为下里巴人。纵然如此,这也不妨碍下里巴人的我,与阳春白雪的大宝之交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宝王晓峰长得很英俊,是一连三排男生中的靓仔之一。王晓峰的眼睛很大,双眼皮,长睫毛,圆脸盘,一米七六的个子玉树临风,自有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上述这些身体部件并不是王晓峰身上最美的,如果说最美的,应该是他的纤纤玉手了,五个长长的手指。那时还没有美甲的;如果有的话,那男生美甲神之贵族,就应该属王晓峰了。只不过,大宝的手不是为了唯美而唯美;他的手是工具,是生来为了用的,而不是为了看的。中学期间有部分人知道,包括我,王晓峰手之用途是为了拉小提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问题接踵而至,我们中学的三年间充斥着流血流汗的体力劳动,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备劳动,是最好的招牌。体力劳动需要用双手,我之辈不怕,但是王晓峰就惨了。如果他的双手,尤其是左手因为体力劳动出了故障,那就瞎菜了。好在王晓峰是一连三排一班的成员,而一班的班长就是我本人。最关键的是,我知道他那双手的用途,所以我尽可能地在劳动中给以关照。比如用挖防空洞来举例。有人要使用铁锨来挖,有人要使用大箩筐运挖出来的土。前者需要用手操作铁锨,尤其是左手;后者需要用肩膀,俩人用扁担穿过大箩筐的绳子把土运到某个地点。遇到这种情况,我在派活的时候,就让大宝用肩膀去招呼。当然,三夏和三秋劳动也照此办理。虽然我对他施以的是一丁点的难于启齿、微不足道的帮助,但我有心做了,我便当之无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毕业分配的方向,王晓峰的最高大上:他被半考试半分配去了中央新影乐团,主司拉琴,只不过是拉中提琴。其实,在我眼中,中提琴与小提琴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拉琴指法也是一个样。当然,中学毕业分配中的大宝,是一四五中独有的一个,是七一届中的唯一。据说七三届也有一个唯一,也是拉小提琴的音乐青年,他去了一个中央级的文艺团体,具体是哪个单位,我不清楚。他,就是住在兴化西里十二号楼、我的同学李中三的胞弟李南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王晓峰这个毕业分配中的唯一,进入中央级别音乐殿堂的他,便成为我每每吹牛显摆中的必谈人物。我会这样说:嘁,你们学校分配去向最好的是制造导弹的军工厂,这又有啥?我的同学王晓峰那才牛叉呢,他被分配到中央新影乐团拉小提琴,指挥就是姚关荣。姚关荣这个人你知道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姚关荣这个人。当时名震遐迩的中国电影音乐指挥的三杰是姚关荣、陈传熙、尹升山,姚关荣是其中之一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新闻联播》,最普及的是电影纪录片《新闻简报》,每次放电影正片时都要先放《新闻简报》。我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喜欢看正片,我却喜欢看《新闻简报》。《新闻简报》从拍摄到剪辑再到成品,也要配乐。于是片尾总出现指挥姚关荣的字样。久而久之,姚指挥便成名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相比较大宝而言,我的毕业分配去向可就惨了,因为我被分配到东城师范学校,上中专,培训做小学教师。看着进入工厂的同学,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因为工人是老大,农民是老二,知识分子是老九,而且是臭老九。如果不是领袖的一句老九不能走,那中国根本压根就没有知识分子的地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与大宝的偶遇,让大宝高兴不已,我也欣喜万分。大宝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问道:你这么急匆匆地干嘛去?我则粲然一笑说道:今天是周日,我也没啥事,准备到和平里商场买些文具。其实我并不是急匆匆,只是喜欢走路快步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被大宝邀请到他家坐一坐。说实话,中学的这几年,我还真没有去过大宝家。既然王晓峰邀请我到他家坐一坐,我便欣然前往。大宝住在九区一号大院,斜对着大门那幢楼的一层。从王晓峰家的窗户里可以直接看到九区一号大院大门,从大门进出的所有人,都可以尽收眼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与大宝面对面坐下,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床上,一杯清茶冒着袅袅热气摆在我的面前。实话实说,虽然我是未来的小学教师,他是未来的音乐家,我俩的地位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我俩似乎并没有一点隔阂,没有一点距离感。弥漫在我俩之间的,是一种浓厚的、可圈可点的同学情谊。我们谈了毕业分配以后几个月来各自的工作与学习情况,谈了各自了解到的中学同学们的情况,当然议论了各自所听到的关于那个文艺旗手的小道消息。我没有想到原本寡言少语的王晓峰,竟然如此善谈。一通畅聊之后,我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茶泡两道之后,有一种冲动激荡在我的心中:我特别想听王晓峰拉小提琴。中学期间,我只知道王晓峰学习拉小提琴,但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演奏。过去我曾认为王晓峰是野路,是个业余小提琴手,拉拉琴,自娱自乐,自我消遣一下罢了。但从他被中央新影乐团录取这件事上,我感觉我彻底错了。王晓峰应该是一只隐藏不露的音乐大鳄,否则难以踏进专业乐团的门槛。于是,在我的盛情邀请之下,王晓峰为我一个人,举办了一场小提琴专场音乐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代革命样板戏—— 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在当时已经达到了艺术的顶峰,我特别喜欢,也特别爱听。于是,我让大宝演奏《红》剧的序曲,以及和《红》剧第二场吴清华投奔红军时泪流满面轻抚红旗的那个片段音乐。已经站立起来的大宝屏主呼吸,凝神聚气地停顿片刻,接着而来的是先激昂后悠扬的琴声,如泣如诉,荡人心魄;在大宝的琴声中走出来的吴清华(在我的幻觉中),扭动着柔软腰肢,玩着一个个的高难动作。她的倒踢紫金冠比我的同学刘燕生那所谓的倒踢好多了(废话)。我知道,大宝早已经把《红》剧的曲谱倒背如流地背了下来,而且他可以用嘴把整场《红》剧从头到尾哼着下来。他已经到达一种境界:只要你能说出《红》剧的某场情节,他就可以把那段与情节相配的音乐完完整整地演奏下来。我听入迷了,忘记了喝茶,思维已经沉浸在乐曲之中。不得不说,大宝娓娓拉出的《红》剧乐曲真的特别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之后,我突发奇想,我让大宝拉一曲罗马尼亚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的主题曲如何?因为不久前,罗马尼亚电影《奇普里安波龙贝斯库》在中国隆重上演,竟然达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齐普这个人是罗马尼亚的一位世界级的小提琴手,电影里演的是真人真事,是一部同名电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说道:大宝,给我拉一曲《齐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主题曲吧!不知你会不会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了,你听听。于是大宝便轻扭腰肢激情洋溢地拉起了《齐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中的主旋律。在音乐方面我十分拙笨,但我却能分辨演奏技术的高低。因为我曾经看过三遍《齐普》这部电影,所以我对电影主题曲的旋律有比较清晰的印象。我可以用白璧无瑕这个成语来表达我对大宝演奏这个乐曲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看了三遍《齐普里安波隆贝斯库》,并不是为了欣赏电影情节与音乐而去的,而是怀着龌龊的目的去欣赏电影中美丽女演员的窈窕身姿和魅丽面容而去的。那时的我是不是很悲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提琴曲协奏曲《梁祝》,是音乐奇才陈钢与何占豪合作的作品。一九五八年,陈何俩人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时创作了此作品;翌年五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首演于上海并获得广泛好评,首演由俞丽拿担任小提琴独奏。在我的请求下,大宝演奏了《草桥结拜》《英台抗婚》《坟前化蝶》三个片段。特别感人的是《化蝶》这个片段,大宝的小提琴似乎都能把美丽少女祝英台的哭声给动情地演奏出来。我用手揩了一把似隐似现的眼泪,大嘴蠕动着说不出来一句夸奖的话,因为我的语言太匮乏,不知如何表达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初有句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罗马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日本电影内部买票。其实,越南和阿尔巴尼亚电影进口的并不太多,当时大行其道的是朝鲜电影。朝鲜电影有个特点,即每部电影都有歌曲。我比较喜欢朝鲜的电影歌曲。在我的要求之下,大宝用小提琴演奏了《买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的电影主题曲。欢快的小提琴曲调从大宝家的窗户里流淌出去,余音袅袅,绕梁三日,震颤心弦,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之后,我又给大宝出了一个难题。我上东城师范学校时,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朝鲜歌曲《月飞山》。这首歌曲调激昂,唱起来情绪澎湃。这首歌的传播比较小众,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这首歌之所以能在中国唱红,主要是解放军总政歌舞团独唱演员寇家伦的功劳。至于大宝知道不知道这首歌,我确实心里没底。于是我就贸然问道:大宝,你会不会拉朝鲜歌曲《月飞山》?出乎我的预料,大宝没有打磕巴地回答我:我当然会了,你听听。真他娘滴俺滴娘耶,大宝竟然会拉《月飞山》。于是,我便扯着破锣嗓子合着大宝的小提琴演奏唱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月飞山,英雄山,俯瞰着千里南海,巍然屹立在祖国的海岸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后大宝还给我演奏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歌曲。我点什么歌曲,他就拉什么歌曲,根本就难不倒他。那天上午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就到了中午。此时此刻,我本想用最华丽、最美妙的语言描绘一下当时的音乐意境,描写一下大宝的演奏水平,但我驾驭语言的能力实在太弱,掌握的语言和技巧太少。我准备找个破本,把中国美妙的词汇和最好的表达法都汇总过来,记在脑袋里,抽时间再追记那天上午大宝的小提琴专场独奏会的实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老汉我已经快六十多岁了,眼看着就奔七十了,还有这个必要吗?我在纠结中,唯一的办法就是长寿,就把六十当成三十来过。那是多么爽快?大宝,保尔拉法格,王晓峰,好兄弟,祝你身体健康,长寿百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