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汤面

一路高歌

我每个周末都会跟爱人带着孩子回老家。孩子们在家写作业，我则是帮着爹娘干农活。
这个周日，秋雨绵绵。本来是收花椒的忙时，却因了雨丝的飘落而暂时搁置作罢。我在老家的书房里百无聊赖，手中的书本被翻来翻去，手中的毛笔辗转反侧，看书无味，临帖寡淡。看着窗外的窸窸窣窣的雨，雨点儿落在脉络渐渐萎黄的香椿树叶上，一片枯叶随风雨飘摇着，悠悠晃晃。我的心突然空落落的，亦如那枚落叶，无限的悲凉。我放下手中的《日知录》，又拾起米元章的手札字帖，反复间思绪竟如此的烦乱着。我不由得嗤笑嗔怪，女人每月有那么几天，男人倒也是如此？还是我本身就有李后主的忧思和辛稼轩的悲壮情怀？我在儿女们的嬉笑声中直摇着头。心头有万般的不解和万般的五味杂陈。
娘，推门进来了。
搬到楼上住之前，我们和父母住的是两个独门独院，房子紧挨着，在各自的山墙中间只有一道60厘米的胡同。
娘说：“咱们晌午吃包子吧？肉和芹菜的。”娘说的包子，就是水饺。
女儿跑过来说：“奶奶啊，咱又吃水饺啊！”
儿子放下手中的玩具说：“奶奶，咱每个星期都吃水饺。”
娘说：“嗯，你们愿意吃吧？芹菜肉的。”
俩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愿意吃。”
于是，娘开始忙活上了。剁馅子，和面，擀皮......
女儿放下手中的书本，洗了手给她的奶奶帮起忙来。这项工作，女儿已经做了好几年。期初由于年龄小，她总是包不好，娘就教她，鼓励她。祖孙两人的关系甚好，女儿有些不跟我和爱人讲的知心话，她会跟奶奶讲，娘也总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说是替她的孙女保守秘密，但转头有机会她就会把孙女跟她说的小秘密告诉我们。为此，我们也很感激娘，她的做法让我们更加切近地走进女儿的内心，便于我们如何更好地去爱她。
我听着祖孙两人的叽里咕噜的对话，心里的烦乱竟烟消云散。
我走出书房，跟娘说：“你们包，我去灶上烧火。”
用劈柴烧水，煮饭，一直是爹娘坚持几十年的做法。尽管有煤气，有电饭锅。但是他们还是在不忙的时候点上柴禾，让灶房里烟雾缭绕，火星子噼噼啪啪。
于是一盘盘的大锅煮饺子，被端上了饭桌。
爹、娘、我、女儿、儿子（爱人因为上班，中午不在家吃饭），我们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氤氲中大快朵颐。儿子、女儿蘸着蒜泥、陈醋，把整个饺子塞进嘴里，咀嚼得山崩地裂般乒乓作响。
午后，雨，停了。
父亲去忙别的农活。我和母亲挎上提篮，带上剪子，拿上钩子，去北山上摘花椒。摘花椒是我最为喜欢的农活，一是出汗少，二是能静心，最关键一点是能跟娘拉呱，听娘讲故事，讲她为闺女的故事，讲她所受过的种种苦难，还有让娘听我的所谓的关乎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奇闻轶事的评说论道。我们娘俩，竟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雨，又来了。依旧是窸窸窣窣，迷迷蒙蒙。
花椒怕见雨水，我们只能停下手中的活。
“你回家吧，我把韭菜花摘了，把老韭菜割了，要不耽误长”娘说。
“雨不算小，我跟你摘，能快一点”我说。
于是我们娘俩，冒着细雨在白灿灿的韭菜花丛旁，一个花骨朵一个花骨朵地揪着。老迈泛黄的老韭菜和零丁杂乱的野草也被一片片地被割掉了。
“我去给你摘上几个丝瓜，再摘上几个茄子。”娘说。
“不用摘一些，吃不完。”我说。
娘，在茄子地里，脚上踩着泥巴，满身的露水，伛偻着腰，她弯下身子，把脸伸到茄棵的下面，用手去掰下茄子把，她的身子如同一张失掉弹性的弓，紧贴着地面。她那变了形的腰椎往外翻的更加厉害，如同折断的枯树枝般的沧桑。我心里一疼，赶忙踩着泥泞过去帮她。
“你的腰不行，尽量少弯腰”我说。
娘只是笑。
由于下雨干不了其他的农活，我们及早收了工。
又快到晚饭饭点了。中午的水饺馅还有少许，面也还有一块。娘说：“我抓紧给你们做饭，你们吃了早点走。”
娘包水饺的速度，并不慢。尽管她近几年来一直在说她干活、做饭的速度大不如以前。她曾无数次地跟我说过，在我小时候，她一个人步行10多里路去赶雪野集，买上十来样子菜，跑着去，跑着回来。再用最快的速度做好饭，用担杖挑着饭菜爬上五六里的山路，把饭送到山坳里。山坳里，我父亲领着石匠们打石头。打了石头，我家里盖房子用。
母亲的腰，就是在那一年年的肩挑人扛的苦难中慢慢驼掉的。
“娘啊，你都快七十了，干活还是那么麻利。我要是到你老人家这般年纪啊，说不定还远不如你哩！”我常常给娘这样的赞誉。
水饺很快包完了。我看着娘又擀起了面饼。
“你这是要干啥啊？”我问。
“恁闺女爱吃鸡蛋面，中午吃了包子了，晚上让她吃面条。”娘说。
“你可别忙活了啊，俺一回来，你就忙活。”我说。
“嗯，恁不回来，就想恁。回来了，我就忙活的晕头转向。”娘说。
娘，很快就擀好了鸡蛋面。
“你赶紧用电锅子把水饺煮上，恁儿喜欢吃水饺。然后再煮面条，你们爷俩吃面条。”娘说着，出了门。
娘回来时，手里攥着一小把尚且有些鲜嫩的香椿叶。
“这个时候香椿芽白搭了，一入伏就不嫩了。将就着吃吧”娘说着，把香椿叶烫了，然后拿出她腌制的香椿芽，两者切成末，盛在碗里，这是拌面的佐料。我女儿爱吃这一口。
“你们下出来，赶紧吃，我到碾上，把韭菜花掐了。”娘说。掐就是碾细的意思，她要做韭花酱。就像杨凝式的《韭花帖》所说的一样，这个季节的韭花酱，甚好。
“时候不早了，你明天再去吧，说不定一霎还要下雨。”我劝母亲说。
“趁着有空，晴天了，要摘花椒，就没时间了。”娘说着，出门，抄起磨棍，端起韭花，朝四五百米远的碾盘走去。
水饺、面条都出锅了。
我们爷仨吃着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面条、水饺。我端着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心里竟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喝着汤。母亲把爱融在了面里，融在了水饺里。我又怎能辜负母亲的爱呢？
假如我们周末不回家，母亲必定是少费些气力操办饭菜，但她对我们的爱又如何表达出来呢？尽管这一天，母亲一直都在给我们做好吃的，尽管她的饭菜并非山珍海味、饕餮大餐。但正是这粗茶淡饭，却凝结着我们之间那浓浓的亲情。作为儿女，我们在最应该去孝敬父母的年纪里，最应该不留遗憾地让他们表达着他们所愿意表达的对我们和对孙辈们的爱。
透过渐渐空白的汤面碗，我仿佛澄澈地看到了母亲那单薄的身影，她驮着背却依旧精神焕发地一遭一遭地推着碾砣。碾砣吱悠吱悠地叫，韭花噼里啪啦地炸开着，细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