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账单

吴鹏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美丽的母亲)</h3> 母亲程文芳于农历2021年7月19日“回家”了,她来到世间是农历1947年7月7日,这天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节。所以,我坚定认为母亲是仙女下凡后留在人间的。<br data-filtered="filtered"> <br data-filtered="filtered">我不清楚其中的因果,但母亲肯定心如明镜。从她依依不舍的离开中,我知道她终生不悔。母亲大约是盘算过的,我不知道她的算法,但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账单列明如下: <h1><b><font color="#167efb">婚姻账。</font></b>母亲年轻时是方圆数里的美女,不仅美在其貌,更美在其才、美在其德。母亲的漂亮绝对称得上千里挑一,芳名远播乡里。而且,在农村文盲还很普遍的年代,母亲初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在村里也算是响当当的程老师。母亲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也有机会推荐去上师范学校,但她选择23岁那年嫁给我父亲,成为人妻。父亲那会虽然在武汉长江航道局工作,但还是个地地道道穷得很干净很纯粹的小伙子。母亲嫁过来的时候,父亲锅碗瓢盆都还凑不齐整。</h1> 随后,父母白手起家,磕磕绊绊地把家拉扯到今天这个很不错的样子,在农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日子虽然艰难,但我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还是做了两次新房。后面这一次,如果称之为农村别墅,大约也是可以沾得上边的,即使到现在,也还算“洋气”。更重要的是,我家始终保持和睦之气、蓬勃之气,一大家子,总是喜气洋洋,相互鼓励,硬是把生活的白菜味过成了茉莉花茶味。 母亲偶尔也会埋怨父亲脾气不好,不懂得体贴人。父亲也只能哈哈了。其实他藏了一肚子稀罕母亲的话语,只是不轻易表达而已。母亲第二次在武汉同济医院住院的时候,晚上一点多钟,医生告诉父亲,母亲已昏死过去,正在电击抢救,有可能救不回来。父亲一下子慌了心神,语无伦次地给我打电话,说你妈过去了。我以为母亲走了,便连忙给老弟和小妹打电话。待我和老弟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时,才知母亲还在抢救。父亲央求医生,让我进去看望母亲一眼,医生坚决地拒绝了。父亲还想恳求,说我这大儿子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刚评了全省十大法治人物,你就让他看他母亲一眼,就一眼。那一刻,父亲的无助和卑微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内心,我从未见过如此“陌生”的父亲啊!一辈子硬气的父亲,何时说过这种“软话”? 这次母亲住院,医生说要插管抢救,父亲当时还有些犹豫,他知道管一插上意味着什么。当得知已没有更好的方案时,父亲一下子崩溃了,瘫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抽着闷烟。 母亲走后,父亲召集我和老弟商量,哽咽着说:“我舍不得你们的妈妈,能不能在家多留一晚?”按照家乡风俗,老人一般在家停放三天。父亲要多陪伴一天,我们当然没有意见,但是,精通风俗的父亲这时却忘了可能会犯的禁忌。不得已,父亲没能如愿。 昨天,在母亲的灵堂里,父亲哭着对我说:“你们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灵灯闪烁,母亲似乎是听见了。 也许母亲是一直知道的。在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我们走完亲戚回家,在车上谈到父母刚结婚时的窘境,母亲对父亲说,我当时怎么就看上你了呢?我说道,那还不是老爸长得帅,是一个进步青年!父亲连忙附和,母亲没有否认。我当时就想,那时的父母爱情啊,那么简单、那么纯粹。 <h1><b><font color="#167efb">操劳账。</font></b>母亲从结婚开始,这个当初啥都不会的文静学生妹,开启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女超人”模式。虽然父亲在我出生那一年回到农村,但为了多挣工分,就在一个较远的采石场“搞副业”,完全顾不上家里。母亲是既当妈又当爹。</h1>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种工作,全年无休,每天16小时保证不休息,8小时休息不保证,既要当老师,又要当农妇、保姆、医生、裁缝、快递员……能教语文、数学、自然、科学,能插秧、能收割、能挑草头,会做饭会待客,会浆洗会缝补,会养娃会教育,会生产经营,会精打细算,更重要的是,任劳任怨,不要一分钱报酬。世上谁人能干?谁人会干?只有,母亲。我实不忍把母亲所做的再细数一遍,怕心疼。邻里乡亲的,谁都说我母亲不容易。母亲晚年的病痛,就与积劳成疾有关。 后来父母的身体不行了,我们做子女的就强令他们不准耕种。但他们舍不得耕了一辈子的土地,就说少种点吧。特别是父母知道我的同事朋友们比较喜欢家乡的红萝卜,便坚持每年多种一些,期盼我们能回家把萝卜拔走。即使已到了不能使劲的地步,一听说我要回家拨萝卜,便当成一件很大的事情,往往提前下地把萝卜弄好,生怕我们这些后人和晚辈受了劳累。其实父母不知道,我们所谓的拔萝卜只不过是一种消遣,也可以说无关萝卜,拔白菜也是一样,甚至于挖土豆也是一样。或者说,其实是我们不知道父母耕作的意义。如果说父母年轻时的劳累是为了生存,那么年老后的劳作就是为了等待,等待我们以一种不劳而获的方式相见。 最让我们后人愧疚的,是我们兄妹三人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我砍伤脚,老弟摔断腿,小妹长恶疮,都差点弄成残疾,真正把父母整得够呛。父亲对我说,你小时候生病,医院整不好,你母亲便抱着你四处问医,寻找民间偏方。听说肖家湾有个老中医会看儿科,但人家阶级成份不好,不敢看病。你母亲便晚上偷偷地抱你去看。有一次,你母亲几天几夜没合眼,在路上一头栽倒在地,爬起来后首先就是看你摔坏了没有。 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母亲也让我们觉得阳光灿烂。我们那时还是比较神气的,觉得当“程老师的孩子”很有些了不起。而且,大年初一的早晨,我们也能穿上母亲刚刚做好的新衣裳,往往还很时髦。我是小伙伴中第一个穿上喇叭裤和西装的,当时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考试得了满分的模样。后来,我们兄妹成为追风向光少年,这大概就是母亲劳动的收获吧! <h1><b><font color="#167efb">教育账。</font></b>我家虽算不上书香门第,但也还有些文化传承。我记事的时候,老家人就喊我爷爷“老先生”,喊我父亲“三先生”,虽然我父亲只是小学毕业,但后来他到武汉工作见了“大世面”,也学了一些文化,大体在农村还是担得起“三先生”称呼的。这应该也是母亲看中的地方吧。</h1> 在我们那个年代、那个农村小地方,我读书也应该还算可以。这要归功于母亲。因为无人照看,我从小就跟着母亲在学校里玩,耳闻目染了一些学习气息,所以一上学就从湾里的育红班直接跳到二年级。 后来,我考上了镇里初中,这也是我们那届村小毕业的唯独一个。上到初三时,我家刚刚做了第一次新房,经济上捉襟见肘,每学期的学杂费都一时凑不齐。有一次,钱没借够,我被班主任赶出教室,说什么时候交了钱就什么时候回教室听课。我那时似乎还比较懂事,从不主动向家里开口要钱,有时中午没钱吃饭,就饿着肚子等晚上回家再吃。三毛钱一斤的豆瓣酱,我都舍不得多吃。 此后的日子,直到我上班,我家大多时候都是在借债中度日的,借完了东家借西家,借完了上年借下年。无论多么艰难,父母都坚持让我们兄妹读书。尤其是母亲,一个当老师的,要去求另一个老师,让人家开恩缓几天再交学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放下所有的尊严。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父母的这种教育,也深深地影响着我。当我的孩子出国留学时,我和妻子也是全力支持,四处举债支撑着。孩子对我说,对教育的投资是最好的投资。我想,母亲应该也是这样算账的。 但我认为母亲最值钱的教育,还不是让我们后人有了谋生的本领,而是传承和发扬了孝道。爷爷在世的时候,爱喝酒,每日中晚两餐,每餐必须有酒,无酒就会生气。有段时间,我家连油盐钱都很困难,但母亲还是会到商店赊酒给爷爷喝。爷爷见有鸡吃我家晒的稻谷,他会高声地喊道:“鸡吃谷了。”却并不赶鸡,而是要等我们出来赶走。爷爷有爷爷生活的智慧,不然他为什么是村里人都尊敬的“老先生”呢?只是生活的难处,母亲得独自咽下。 <h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人情账。</b>我家虽不宽裕,但在人情上从不马虎。小时候,村里对下乡的公社人员、乡镇人员实行派饭制度,我家是派饭最多的,下乡干部都喜欢到我家吃饭。我至今还记得,穿白衣服戴白帽子的公安特派员在我家教我玩枪的情景。其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村里已经不好派饭了,一是大多数农户不愿接待,觉得不划算;二是下乡的干部不愿吃,觉得别别扭扭地坐在一起难受。但我家似乎是个例外,十天半月就有派饭任务。也不是我家招待得怎么好,平常也就是六七个碗的菜,大体是烧肉菜一个、蒸鸡蛋一个、千张或豆腐一个、花生米一盘、蔬菜二三个,当然这也是我家那时能给出的最大体面。父母常说:“人情大于债,头顶锅儿卖。”我参加工作后,遇见不少到我家吃过派饭的干部,一听说我是平林镇红寨村吴队长和程老师的儿子,都感慨地说,你父母真是好人啊,为人爽朗又讲究,我们都喜欢到你家吃饭。</h1><p class="ql-block"><br></p> 喜欢到我家吃饭的也不只是下乡干部,还有包剃头和包渡船的师傅,他们到我湾的时候,也多喜欢到我家吃上一顿饭。菜好不好无所谓,但是亲切、热情,一开口、一端碗就能让人感知的那种。父母常说,人都是将心比心的,你马虎了别人,别人也会马虎你。所以,至今我家都是这个传统,宁愿自己吃糠咽菜,也要尽力招待好客人。 从我上初中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乎每年都有同学和同事到我家做客。这也是父母最高兴的时候,觉得贵客盈门,证明我还有些出息。他们认为,金朝银朝不如人朝,人气才是一个家庭最金贵的体面。我的朋友圈,父母基本上是知道的,其中不少人的家庭、经历和性格,包括他们对我的恩情和对我的好,父母都如数家珍。父母经常教育我们,做人莫亏心,要记得别人的好,就是自己再吃亏些,也不能亏欠了别人。所以,我家向邻里借米借面,都是平升进,尖升还;遇着别人来借时,却是尖升借出,生怕别人还多了。 但是,父母从不把对别人的好放在心上。一年冬天,有辆卡车坏在了老汉孟公路上,那会儿既没有电话,也没有求救单位,司机是武汉的,身无分文,冰天雪地的,又冷又饿,蜷缩在驾驶室里,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父母发现后,把人弄到家里,好吃好喝照顾了两天,找人把车修好后还将家里仅有的十几元钱给了司机。司机千恩万谢,说了一通要报答的话。父母安慰说,谁人没有个难处呢?千万别放在心上。后来,那司机杳无音讯,村里人便说我父母好心没有得到好报。母亲笑笑说,我们也不是为了图个什么才救人的,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呢。 因为父母的能干,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家应该还是不错的。因而不时有困难之人向我家借钱借物,母亲也是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即使是借来的东西,母亲也会匀一些给他人。父亲有时自嘲地说道:“我们家是打肿脸充胖子。” 母亲走后,有好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前来祭奠,他们是父母的故交,虽然有些人颤颤巍巍地行动不便,但还是坚持从很远的地方来送母亲最后一程。这些长辈对我说:“我们也很舍不得你们的妈妈啊!”或许,这是对母亲人情观最好的注解。 <h1><b><font color="#167efb">生死账。</font></b>母亲显然是怕死的,在武汉同济两次住院,她都从“仙门关”闯了回来。这次住院,医生看了母亲的病历,不由得感叹道:“既幸亏你们,也幸亏她,不然坟头早长青草了。”</h1> 这多亏了母亲的毅力。在明知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她依然乐观地向往着,用力地支撑着,就像危岩上随风摇曳的枯木。前不久母亲还说:“我也不奢望活太大年龄,我只想看见我的两个孙儿成家立业,我就没有遗憾了。”我的侄儿今年25岁,我的儿子24岁。我的儿子曾经跟他妈妈讲,30岁之前,不要过问他谈朋友的事情。母亲根据这一说法,很认真地计算了她需要活到80岁。于是,她对父亲说,要是能活到80岁就好了。 <p class="ql-block">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还有一层想法,就是她多活一天,父亲的生活就多一份保障——不依靠儿女的保障。母亲当民办教师30多年,早年按政策是可以转为公办的,但由于不能言说的原因,母亲没有“转正”,而是按民办教师标准领取养老金。虽然每月只有两千多元,但负担她和父亲的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甚至每年还能有些结余。而如果她先走了,父亲的生活就没有了来源。</p> 当然,这是母亲多虑了。但她一辈子就是这样,从来不想麻烦和拖累子女。每次给她打电话,她和父亲说的永远都是好的,就是住进了医院,也都说不要紧。在父母的心里,永远最先考虑的都是别人。我每次去医院看她,母亲都反过来安慰我,不要紧的,别耽误了工作。这次住院,我赶回看她,但她在ICU病房,我进不去。做了核酸检测的侄儿代表家属进去探视,母亲第一次主动问起:“你伯父回来了没有?”侄儿回答说:“伯父和姑妈在外面,进不来。”母亲就没有再说什么,这也成了母亲最后的遗言。母亲临终之时,我没能亲耳听见她最后一句话语,这也成为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由此,我坚定地认为,母亲其实是不怕死的,只是有些未尽的牵挂。一次在广水住院的时候,她醒来见着我,第一句就是对父亲讲:“莫要伢们的钱,他们都很困难。”一次在武汉同济住院,刚夺回一命的她,睁眼第一句话就是要求父亲:“把伢们的钱给他们,开之(我儿子)读书要用钱。”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母亲嚷道:“你命都快没有了,还操这多心!”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早点出院也是一样的。” 那次母亲出院后,我们子女花了八千来块钱给母亲买了一台呼吸机。母亲心疼了半天,又开始唠叨我儿子读书用钱的事情。我少不得又把她“数落”一番。 那段时间,正赶上儿子向她母亲索要生活费,我突然莫名地火冒三丈,冲着他吼道:“你一个月的三明治就是你奶奶的一条命!”儿子默然。事后,我也觉得不对,生怕儿子生出负罪感来。其实,在儿子用钱问题上,母亲从来就没有维护过我,而是永远站在了她孙子这一边。 我想,以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账单,实际上在母亲心里是一本清清楚楚的明白账。而这,大约也是天下母亲们最认同的算法。 2021年8月27日于母亲灵堂,以此纪念伟大的母亲!<br data-filtered="filtered">(补记:此文成后,征求家人意见,父亲说了两个字:实在!此时为陪伴母亲的最后一晚。8.28)<br data-filtered="filtered"> 2015年父母刚建成的新房(前) 2015年父母刚建成的新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