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旗袍

张涟

小旗袍

外婆一向喜欢女孩，喜欢的原因好像与旗袍也有关系。

听母亲说，我一出生，还在襁褓中蹬腿伸脖子，外婆就这样评价：“这孩子手秀，腿长，脖子细，长大了是穿旗袍的好身材。”

于是从小我的起居饮食、穿着打扮都由外婆负责。她每天忙里忙外，稍有空闲，就来给我打扮。特别是洗头和扎辫，隔三天就要把我仰天架在桌子上洗头，尽管每次我都哭声震天，也无动于衷。没有肥皂的时候，她用老碱给我洗，洗得我现在头发还是硬邦邦的。

还有扎辫子，天天要换花样，现在一想起来，我的头还有给她扎得紧绷绷的感觉。只是我现在才知道，打扮我，是外婆那时候唯一的一个爱好，一份寄托。

可是我慢慢地长大了，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喜好。特别是上了学后，能看懂周围一些人的眼光。我喜欢同学的打扮，迷恋电影里的人物，讨厌自己越长越高的身材，眼界开始与外婆不同。

我的眼界里，绿军装最帅气；我的眼界里，马尾巴扎红纱最漂亮。但是外婆还忘不了旗袍，她总想在我身上尝试一下以往的风采。我渐渐地看出了外婆的心思，于是就开始和她抬杠，不让她摆布。

我母亲因为家庭的出身问题，上完了小学就不能读书了。那时除了下田没有别的出路，外婆左想右想，觉得一定要掌握一门技术，才能脱离下田的辛苦，所以外婆就凭着自己对服装的喜爱，带着母亲自学钻研做了裁缝。

她们俩先是用手工缝衣服，后来先后买了一台缝纫机和拷边机，用机子做。在我的模糊的记忆中，深夜迷糊醒来时，总能听见“哒哒哒”的机子声。

可惜这台陪伴了我外婆和母亲多年的缝纫机，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红卫兵小将连同家里的衣服一起被抄走，后不知去向。

虽然是一个业余的裁缝，但是外婆和母亲手都很巧，衣服做得比正经的裁缝师傅还要好。外婆负责设计裁剪，母亲做拷边缝烫，挖领、合肩和掐腰是外婆最注重的三个环节，只是有些衣服经外婆一设计，都变成旗袍式了。

当时村里的人没有钱，来做新衣服大多会暂时记账，年底用劳动的工分来抵。旧衣服的补补接接，外婆都不收钱的。

那时“112医院”的大门口也像现在一样是个集市，因为集合点在新溪桥边，所以这集市的地名叫“桥头”。

当时的“桥头”没有私营的店铺，没有地摊，只有两家国营商店和一个收购站。

国营商店座落在桥墩的两旁，桥东是饮食服务公司开的餐饮店，桥西是供销社开的百货店。

桥西的百货店是一排有转角的平屋，店的西头是卖食品的，有榨菜皮、虾皮，黄桃罐头、霉豆腐等，中间搭着农用器具，东面转角处有两间铺面是买棉布的柜台。

柜台上常年有棉布、涤纶、真丝等衣服面料，凭布票出售。

记得那年夏天，我上小学三年级了。

一天，外婆在村里听到信息说：“桥头的百货店来了一批新布，是一批双绉面料，好多人在抢购。”

这是令外婆兴奋的消息，她急忙从箱子里翻出家里仅有的“布票”，匆匆地赶去。

到了“桥头”，果真有一大帮人围着棉布柜台在抢布。外婆从侧面挤进去瞧了瞧。这是一批印有花色的双绉，一共四匹，四个花色，分别是枣红，玫红，天蓝色和灰色。

现代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在六、七十年代里，服装颜色相当的单一，连妇女的穿着，不是深蓝色，就是土灰色。在街上走的、田里干活的，或者在商店里买东西的人，尽管身份是形形色色，但大家穿得都是土土灰灰的，很少有鲜艳的颜色。

生活中鲜艳的颜色，就是红色和绿色，红色是仰望色，如红旗、军人的帽徽、红领巾、红袖章等等，那是比较严肃的。年轻人用得多的颜色，那就是绿色，如绿军装、绿书包、绿球鞋等。这种色彩潮流，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才逐步有了改变。

这时柜台上枣红、玫红、天蓝色的双绉已经卖的剩了零头，只有一块灰色底的双绉还剩半匹。

这块灰色底子的双绉，上面印有紫红色月季花图案，一朵朵月季花瓣印得有点深浅不一，是灰配紫的色调。

外婆看着这块双绉，又摸出袋里的布票看看。显然布票是不够的，小孩个子长得快，外婆爱给我们孩子打扮，每次揣着布票像宝一样。

最后柜台上只剩下这块灰色底子的双绉。这个颜色老气，一般人不喜欢。但是外婆喜欢这颜色，她挤在人群中等着，想等这匹布的最后一块布，因为最后一块布有半尺是次布，这半尺次布是不要布票，甚至还可以打折的。

最后这块次头布终于买到了，外婆捧着它，高兴地跑回了家。

晚上，外婆和母亲俩人在这块布上量来量去，商量了一夜，外婆说：“这种灰叫‘高级灰’，穿得好那是极有气质的，灰底色配紫色，真漂亮，给梅做身小旗袍，剩下的次布，再给她做条蓬蓬裙，把次的地方做到皱褶里面去，一点也看不出的。”

经过外婆和母亲两天的辛苦，这块灰色底子双绉变成了我的一件改良小旗袍和一条刚到膝盖的蓬蓬裙。小旗袍无袖，领子是个圆领，收了一点腰，裙摆直筒，裙的一边开了一个小叉，长度到膝盖。

小旗袍的成品一出来，外婆就拉着我试穿，而我一看到这条小旗袍就讨厌起来，我对外婆说：“这分明是妖怪穿穿的吗！我穿这个出去真要羞死了，要被同学笑死了。”

但是外婆听不进我的话，她看我穿着小旗袍，眼睛都亮起来了。她左看右看，越看越好看，连夜把小旗袍烫好，并吩咐我明天一定穿着去读书。

第二天一早，外婆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把我一双黑的皮鞋用布擦干净。这双黑的方口皮鞋鞋帮上有个蝴蝶结，是小舅公张成栋从北京西单商场买回来的。因为太时髦了，太稀奇了，平时也不敢穿，就是穿着，我也是觉得很别扭。明明是好东西，不知怎么当时穿着走路，恨不得把脚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今天外婆是要让我穿上这雪亮的黑皮鞋，再配上小旗袍去读书了。

“真是糟糕啊！这怎么走得出去啊！”我心里嘀咕着，也害怕着。

外婆走过来替我梳头，今天梳的是一个高高的丸子头，头上还扎了一个用旗袍布料做的蝴蝶结。

我轻轻的问外婆：“能不能不穿这个啊！让我穿那条蓬蓬裙啊！”

外婆答道：“今天穿这件，明天再换那条蓬蓬裙，这件漂亮。”

我用略高的声音顶嘴说：“这件是妖怪才穿的，同学们会笑我的。”

外婆说：“你懂什么啊！就是这件漂亮，胆子大点，不要紧的，走路不要缩背。”

记得那次我就是在外婆的哄哄推推下，梳着丸子头，踏着黑皮鞋，穿着小旗袍，走出了家门。这一身打扮，就是放在现在，也是极漂亮的，可惜在当时我怎么能感觉啊！

我穿着小旗袍，一路战战兢兢地来到学校。横街小学就在新溪桥的南面，过了桥就到。学校门口，有几个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害怕了，后悔了，但是已经到上课的时间了，我必须走进教室去了。

记得我是飞快地冲进教室，冲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后，再也不敢起来了。教室里的同学们先是一惊，后满堂大笑，纷纷把异样的眼光投在后排的我。我羞得像全身长了角，自己也觉得我是个怪物，极力想借课桌和凳子遮住衣服，但是哪里还遮得住啊！

上课了，老师来了，也用异样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我越发害羞起来，真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是没有办法，课还是要上的，我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早自习结束，大家要去操场做早操。

到了操场上，有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对我指指点点，我慌张着，感觉就好像我的什么丑闻被曝光了一样。

接着第二节课结束，我内急了，但是不敢站起来去厕所，怕更多的同学看到我的“妖怪”衣服，我憋着不敢动。到第三节课下课，我憋不住了，才站起来冲向厕所。回到教室后，我又坐着位置上不敢动……

一个上午总算熬过去了，开始排队回家了。我的眼角里搜到旁有同学用手指在指，我也装着不看见，心里想快点回家去，把这妖怪衣服脱了。

那个时候小孩子读书不像现在，需要家长接送，那时候就是一年级也得自己去，自己回，去的时候三三两两，放学的时候，排队回家。

放学的队伍走过了新溪桥，就会分成三股队伍，一股右拐往新溪村去，一股是左拐去边岭脚和浪碧村，中间这一股是去112医院。由于到这里被分成三股，队伍就开始乱了，有些爱欺负人的学生就从这里开始胆大了，开始动手了。

我排在队伍的后面，沿着“112医院”的围墙左拐，走进用小石子铺就的一条汽车路。后面即刻就传来几声“地主婆，站住”的喊声，我回头望了一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后脑勺上就被吃了一把小石子，我一看她们人多，是冲我来的，于是我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也抓起石子往后面打，无奈我的小旗袍害得我不能大步的跑，没跑几步就摔了跤，我爬起来后，用石子还击她们。她们第一个冲上来的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她上来就来抓我的头发，但是我个子高，手长，她抓不着，反而一下被我按在地上。这时候后又有两个女孩从后面攻上来，一个抓我的头发，抢了我头上外婆做的蝴蝶结，另一个上来就掰了我的一只皮鞋，快速地跑掉了。这时我大概觉得寡不敌众，大声地哭了起来，第一个小个子女孩趁我对付身后的时候，也爬起来跑了。

那天我回家站在外婆面前的样子是：“头发全部散落下来，脸上都是土，脚下的皮鞋也剩下一个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小旗袍的叉也被撕开了一口，后面还跟了几个看热闹的小朋友。”

外婆惊呆了，上来一把抱住我问：“怎么啦？是谁打你了吗？是谁欺负你了吗？快说啊！你的一只鞋子呢？鞋子到哪里去了？”

而我只是一个劲地哭，半天才吱出两句话：“好几个人打我，骂我妖怪，鞋已经被她们丢到苕溪里去了。她们说家里有老妖怪，才会有小妖怪的。”

记得那次外婆吓坏了，还硬要学校去告状，但我不愿意外婆再去学校丢脸，而从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从此，我也庆幸外婆再不会让我穿旗袍一类的妖怪服装了。

但是现在回想往事，却认为当年外婆给我的打扮是极有气质的，那块双绉面料也是极漂亮的。灰配紫是经典配色，以至于后来的我，常常去找灰配紫的布料，但是找来找去，都感觉没有外婆当年买来的那块漂亮。